梁外是相对于沿河地区而言的。达拉特旗的地形地貌被概括为“三山五沙二分滩 ”,不是说达旗有三座山、五片沙、二分滩地,而是指丘陵山区、沙漠和平原各自所占的比例。丘陵山区位于最南端,因此也称南梁外。又以耳字壕为界,西面的青达门、高头窑、呼斯梁、蓿亥图包括耳字壕五个乡称为西梁外,东边的盐店、马场壕、敖包梁三个乡就是东梁外了。2005年撤乡并镇,这些梁外乡都与沿河乡镇合并,把达旗从南至北分成八条子,老乡们形象地说,每个乡镇既有前座又有腰条肉还有后座,从此,梁外八个乡的大名都降格为一个村子的名字了。撤乡并镇那年,我在一个沿河乡镇工作,对沿河与梁外乡镇合并不太理解,感觉到闹成一个长条子,既不利于老百姓办事,也会增加乡镇工作成本。但高层领导意在沿河拉动梁外,所以感到自己鼠目寸光和领导的差距不在些来许。2017年,达旗东梁外的三个乡又从沿河分离出来归并为一个镇,才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也有一点道理。传说西梁外几个乡也要合并,不知是真是假。我的老家就在青达门乡最南头一个叫朝报沟的小山村,又因撤并村子,朝报沟的名字也自此消失了,但我总是改不了口,仍说自己是青达门朝报沟人。
过去,梁外就是贫穷的代名词,梁外人就是吃不饱饭的饿民穷人,这倒是真的。你想,梁外梁外,就是山山沟沟,除了挨着十大孔兑的一些地方采取引洪澄地开辟出一些水浇地外,大部分地方以耕种梁地为生,全凭靠天吃饭。而梁外地区恰恰是十年九旱,年年春旱,遇一个好年景真是谢天谢地谢祖宗。民以食为天,吃不饱肚子就得想办法,于是一些人家就把女儿嫁到沿滩,并以此为条件,把全家落户到女婿所在的那个村子。于是沿滩一些找不下老婆的后生,也就把目光投向了梁外地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背上两袋子白面,就可娶一个粉红似白、花眉渗眼的漂亮姑娘回去。于是梁外的光棍汉就越来越多。于是,我特别佩服我爷爷娘娘,是怎么把七个光不浪后生给娶过老婆的,孳生下我们二十大几个孙子。
梁外也是落后的代名词。山山峁峁不仅仅限制了梁外人的行动,也禁锢了梁外人的思想。这种观念上的落后还是受制于基础条件的落后。青达门乡政府所在地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才通了电,偏远村社更是九十年代以后的事了。我第一次看电视还是因为公社来了地质队,他们自己发电在高高的山上架了高高的天线,才勉强收到极不稳定的信号,热情的地质队领导把一个十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搬到帐篷外,吸引了周围几百号老乡前来观看。
电话当然是摇把子的,大集体没解散时生产大队里还有一部,包产到户后大队部的椽子、门窗也被分光,那部黑匣子更不知去向,有急事就得去几十里以外的公社邮电所拍电报。就连早起黑将来不断播放红歌和新闻的喇叭匣子也成了哑巴,村子里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这里的山路自然是弯弯曲曲、或上或下坑坑洼洼的土路,窄的只能毛驴车车爬行。村里根本不通班车,公社所在地也是每天一趟,尽管这样,已经比呼斯梁和蓿亥图隔日一趟好多了,当班车从这两个地方爬到我们青达门时,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再上几个人就像从装满山药蛋儿的口袋里强硬再塞几颗进去一样。那时候,去公社所在地也是一种奢望,我娘娘一辈子就没去过公社所在地,去世时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梁外人,生活在一小片天地间,自产自食自给自足,几乎与世隔绝,与日新月异发展的社会越来越远。
这些年,每至清明,我都要回老家祭祖。尽管政府给上了电、修了小柏油路,进行了危房改造,但由于年轻人都已进城做小买卖或打工为生,留守在村子里的都是六十多岁以上的老年人。我的一个当村长的叔伯哥哥已经五十三岁了,是村里最年轻的,也等着二位老人去世后随儿女进城。大爹说:“根本不用移民,等我们这茬老圪椎都死了,自然就移民了。”
我每次回去都要遥望我曾经读书的民办小学,似乎在塌墙破院里依然传来朗朗书声,而现在整个青达门地区连一所都没有了,孩子们上个小学都要到其他地方或住校或由大人陪读。这让我想起鲁迅的《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的一个老乡,向我说起他少年时的一件事来。那年,他考上了达旗一中,临上学前,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远离“滩猴子”,他当时没听懂,后来才知道,所谓的“滩猴子”,就是沿滩人,在梁外人眼里,沿滩人脑子活套,霸道厉害,我那个老乡记住了父母的话,上高中三年,没和沿滩的同学说过几句话,敬而远之。后来偏偏找了一个“滩猴子”老婆,竟也温柔贤惠,善解人意,日子过得满幸福的。我虽是梁外人,但工作一直在沿滩,一直和“滩猴子”打交道,也倒没怎么感觉到沿滩人和梁外人有太大的区别,要说差别也有,吃白面烧红柳的沿滩人真的见识广、格局大、有雄劲。
其实,梁外人有梁外人的优点。
梁外人生活节俭。过去,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在虽不至于如此,也是只有时分八节或上事宴才穿戴一新,平日里就束之高阁。梁外人从来不舍得做害粮食,娃娃洒在饭桌上的几粒米饭也要让捡得吃了。记得我爷爷家总窖着几窖糜子谷子,每年顶着吃旧的藏新的,锅里的老是白灿灿的旧米。沿滩人说梁外人遭三年灾也饿不起,这倒是真的。梁外人穷怕了、饿怕了。
梁外人待人热情。陌生人问路,梁外人一定会给你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会领你到山圪蛋上,比划着从远处的哪家人家向南拐从哪苗大树向北转。赶路的人口渴了讨一碗水,梁外人会立马点着炉子,熬一壶红茶,让你坐在炕上消消停停喝足再走,遇上天黑,还会留宿于老人家里。家里再穷,来了亲戚朋友,一定会倾其所有,做最好的饭菜。即使是普通饭菜,也唯恐你吃不好,趁你不注意,满满再给你扣进一勺子。大集体时,梁外人也食不果腹,但只要有讨吃子上门,总不让空手离开,如果碰到吃饭时,一定会盛一碗递过去。娘娘说:“人,不能嫌讨吃子骂穷人。”
梁外人吃苦耐劳。尽管土地贫瘠,广种薄收,但梁外人从未低下倔强的头颅。冬去春来,早早刨茬、送粪,盼望着有一个好年景。春旱,种不了玉米种糜子,种不了糜子种荞麦。只要捉住了苗,梁外人就会起早贪黑三番五次锄地不停,庄禾地里虚虚的没有一苗杂草。母亲说,地锄三遍自带水。梁外人每家都有两三把粪叉子,荒郊野外的人便马粪全都回归田园。梁外人家都有几担箩头,野草、树叶没有丢的,都是猪羊牛马上好的青饲料。梁外的男人冬天里不会闲着,收秋后不约而同到附近的小煤窑掏炭挖煤,女人们也会缝新补旧、纳鞋编筐。
梁外人懂礼说理。正是因为梁外闭塞,恰恰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很多原生态的东西。尊大识小,待人礼貌。虽然不至于普遍做到“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 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称尊长,勿呼名,对尊长,勿见能。路遇长,疾趋揖,长无言,退恭立”,但父父子子、兄兄弟弟还是有地圪楞高低的。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叨啦,他会从盘古开天地讲到火烧圆明园,为你指点做人的基本道理。天长地久,没有勺头子不碰锅沿的,邻里之间,弟兄妯娌之间,产生一定小误会小矛盾在所难免的,只要有人出面调停,总会化干戈为玉帛,和好如初,很少有闹到警署法庭的。
我们这些梁外人,没多大本事,但可交。对了,我们梁外有好多好吃的,吃的中草药炖羊肉自然是没说的,还有荞面饸饹、炸油糕、谷米凉粉、莜麦鱼鱼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