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老天轻轻眨动慧眼,带她甄选了一位芳龄二十岁的妈妈。
从怯生生的哭声开始熟悉陌生的环境,公鸡打鸣、家犬撵人、二大娘唤娃吃饭,小村庄里所有零零星星的响动都会在她的啼哭中落下帷幕,又在她的嗷嗷待哺声中拉开序幕。这马拉松式的折腾可让妈妈招架不住。天天抱着她从头发丝查验到脚趾盖,静静地依偎在妈妈温热的怀抱里,在爱的摇篮曲中聆听两颗心同步跳动的契合。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说:“前世的五百次相爱才换来她与妈妈今生做母女的这段情缘!”
几个月后,她啼哭的次数渐渐少了。声音也开始从不顾一切的嘶吼转变为一种哼哼唧唧的试探。已然是妈妈的爱抚教会她开始学着观察、聆听、感知、接纳这个全新的世界。简陋的小屋、屋内简朴的家设记录着她与妈妈的每一分欢愉与感动。就连空气里都舞动着温馨的音符。彼此寻找着一种需要与被需要的感觉,这种感觉源于血肉亲情所能解释的幸福。
不久,她患了肺炎,医生测体温、灌药,平静的生活让她受到了惊吓。妈妈慈爱的目光和柔软的手臂,仿佛散发着一种爱的魔力,经过妈妈的手,即使是呛鼻的苦药,她都吮吸得特别欢实,仿佛那是香甜的乳汁一般。小小的她犹如一株破土而出的小嫩芽,风吹雨打的日子里,她与妈妈一起成长。
农田里,妈妈是个顶天立地的“庄稼汉子”,乡村的太阳比起城市老觉得鲜艳了那么几分,即使临近傍晚,一圈一圈的光韵依旧那么灿烂。柔柔地拂过田野,滚过沟渠,远远望去,黄河也仿佛披上了金色的纱衣,一阵清风徐来别有一番境界。
大坝上妈妈牵着她的手,孩子头戴五彩的野花环,妈妈背着喂牛的草墩子,弓着背挤在相亲们收工的队伍里。构成了余晖下相亲相爱的风景。
这样的幸福集锦浮游过乡村宁静的院落,洒满月光的窗台边,绿浪翻动的麦田里,咯咯的笑声醉倒了她,也醉倒了妈妈。
吃饱穿暖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在那个年代足以充盈农人们理想的沟沟壑壑,家里进门便是一铺大炕,连着一个四方灶台,灶台上切一口又大又重的黑锅。玩耍中,她不小心烫伤了右侧的脸和胳膊。
后来听妈妈回忆,当时妈妈像被恶魔掐住了脖子又提在空中,然后重重地抛在地上,五脏六腑碎落一地。慌忙中感觉身体里所有细胞好似被清空了一样,剩下一副空灵灵的骨架强撑着站起来,艰难地拎起烫伤的她。当时表层的皮肤已被烧坏,妈妈抬头扯下一块冷毛巾一擦,烫伤的皮全都粘在了毛巾上。她求救般地哭喊着“妈妈、妈妈......”,声音撕心裂肺。此时怀里的她便是妈妈的命啊!
爸爸骑着自行车,妈妈抱着她坐在后座上。在乡下的泥泞地里每日往返三十多里路敷药治疗,她换一次药哭半天,妈妈出一身的汗。碾过的车辙里许下了妈妈盼望她早点好起来的愿望,自从烫伤后,她就痴痴地坐在炕上盯着那口大锅失神,一直不肯下地玩。那年的数月里,妈妈靠着墙,她靠着妈妈,忘记了日升月落。
由于父母的节俭和勤劳,家里的光景日渐好转。她考上了中专,学校规定四年的学费在初入学时必须交齐。在开学的前几日父母绞尽脑汁盘点家当。
那日,她偶然听到父母的一席对话。爸爸说:“现在,除了卖四轮车,别无他法。”妈妈说:“那就卖呀,供孩子上学是咱家最大的事。”那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威风凛凛的豪气。她没有推门进去,转身离开时热泪浸满了眼眶,无法形容当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独自踱步远足,双腿感觉格外沉重,踩出的步调之间附带着复杂的情绪。想着陪她长大的老榆树,总是在枕边打呼噜的猫咪,望着远处巍峨的大青山,连同身边经过的一草一木,都是同她一起同呼吸共命运的亲人啊!她想高声告诉全世界:她的满足、她的富有。
当天晚上,她看见妈妈隔着窗玻璃凝望了很久很久,在她眼里,院里的四轮车仿佛发射出去的卫星,穿越时空的隧道,然而四年后返程着陆时,带回来一个学成归来的女儿。今夜,妈妈酣睡的嘴角翘起欣慰的笑颜,在铺满星光的农家小院里,舒展着望女成凤的梦。
第二天,家里的四轮车被买主开走了。唯有她知道:在四轮车渐行渐远的声音里粉碎了父母奔向好日子的期望。
出生在农人家庭的她,拥有林清玄老先生笔下描写的处处无家处处家的向往。林老先生说:“穷人孩子的家乡在天空、在远方、在森林、在河海交界的地方。”她长大了,她离开家了,也带走了妈妈厚重的牵挂。
褪掉青涩,步入中年的她慢慢发现在聚少离多的现实生活中,越来越理解龙应台这句话:“很多时候不是我们去看父母的背影,而是承受他们追逐的目光,承受他们不舍的,不放心的满眼的目送。最后才渐渐明白,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像父母一样,爱我如生命。”
有爱的往事,值得回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