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鄂尔多斯一个名为达拉特旗的县城里,我守着假日的悠闲,听着脚下无数蔓延而来的拆迁动土声,自顾自地沉醉在仿佛是人生最后一次的午后静谧时光里。
递嬗不歇的岁月和城市发展的脚步即将推着我和我的记忆再一次向前迈进。仿佛是刻意为之,又似乎全不经意,面对拆迁,我早早地沉浸在了“物非昨,人亦非昨”的追念中,睹着自家屋顶上那日日倾巢出动的鸽子们,开始和往日对话。
院门外又传来了四下邻里围坐一起的闲话声语,三两小孩伴着这温情杂呈的语絮,嬉闹作一团。虽隔着一道院门,我却能想象他们的每一举手和每一投足。那些笑声里荡漾着他们半生与一地鸡毛打交道的游刃有余和知足常乐。
我家住在被达旗人亲切地俗称为“小白房”的平房区,家家户户的房子坐北朝南,整齐排列。我家是这一排房舍的最后一家,三面环巷,所以院门开在西墙。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另要在南房设计一个开向西巷的小门,并在门外沿着墙根做一个长长的水泥台,引得门外天天团簇三五邻居。后来王叔叔家搬到对面,他家院门开在东墙,南房外竟然做了与爸爸一模一样的对称设计,这下院门外更热闹了。每天上午、午后、晚饭后,邻居们不约而同地拎块儿自赋座垫属性的布,西边水泥台落座一排,东边水泥台落座一排,开启日复一日又乐此不疲的家长理短与新闻天下。孩提时,妈妈曾拉着我参与过这个就连面面相觑都不觉无聊的小型座谈会;高中时,内向又孤僻的女孩开始厌烦甚至有些恐惧,那些一推开门就迎上来的细细密密打量的眼神;成年后,女孩走远了,带着巷子里独有的混杂着各家饭香的烟火味走向她想要的高楼大厦与灯火辉煌,在常年沉溺于对心灵隐幽世界的探索道路上,涂上了与成批的90后如出一辙的孤独又漠然的脸色。所以,每一次回家,她都会精心避开“座谈会”的时间,因为那些热腾腾的七嘴八舌的问询与关怀会令一颗长期孤谧的心招架不住。
然而,此时此刻,我忽然发觉门外的声音是那么美好,正是这些声音为生活增添了佐料,为人与人之间架起了“远亲不如近邻”的纯挚情感。这声音里全是关于达拉特旗“小白房”的岁月记忆。而不远处,那些轰隆作响的庞然大物正带着“发展”与“进步”的利刃,推倒记忆,掘开陈旧,在地表裂开一道道伤痕,直裂向这些声音的根处。
往后,巷子里的大家终要各自远去……
我的视线落回遥遥茫茫的往日,熟悉的声音盘旋在记忆深处。对门阿姨拎着一桶废水,微笑着询问是否吃过饭了;隔壁李叔叔白日唤着不知钻在哪个巷口玩闹的孙子回家吃饭,深夜又为一只跳房的猫隔墙宽慰独自在家的我;唐阿姨的老公突逢车祸离世,大家关心问候。还有更久更久之前,在马叔叔家的南凉房,弟弟第一次亲吻这个世界时那引得众人欢笑的啼哭声。
那天外出看病,碰到邻居问询去处,只一句“咳嗽,出去看看”,对方便随口回了句“去张郊奇那儿吧”,相视而笑的那瞬间,忽然在心底洇开一阵浓浓的暖意,为我们共同的生活和先民式的群体经验浅笑了一路。
文字后于口语而产生,文学始于口头故事。久远的过去,人们围坐一起讲故事的场景是后世一切知识的、人文的、哲思的生活的起源。而这最后的巷子里的声音,也许就是那久远的延续,重复着人类最原始最质地的交汇方式。
我忽然害怕,当越来越多的人囿于网络的勾连世界,当年轻人惯于埋首,厌倦交际,甚至开始过于诟病姑亲邻里的热情时,这滚滚岁月里交汇过的声音终要苍白了意义。
巷子里的我们都明白,“声音”终将被关进骨灰盒似的楼房格子里,可这巷子里的人际温情,将在时空的深处永存,正如每一个稻草人执着守护的麦田,正如每一个深情的人难以忘怀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