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凡小的事物和人都称之为“侯”。侯娃娃,就是小娃娃,儿童。侯捻捻,指东西很小。侯爹,就是父亲最小的弟弟。
我娘娘四十岁那年,生下了她的第七个儿子后,再没有生养。这个侯儿子就是我的侯爹,那一年,新中国成立才刚刚五年。掐指算来,侯爹今年虚岁应该是六六大顺了。
按理说,侯爹作为家里最小的老生生 ,读书的条件应该比几个哥哥要好很多,可是我这个侯爹说甚也不爱念书,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回家。那时,我的父亲和大爹都已参加工作,都竭力供养他,但好说歹说也无济于事,只好作罢。侯爹说,看见那几本纸片片就头疼,咱就不是念书的那块料。
侯爹十七八岁时就去国营高头窑煤矿当了一名采煤工人,那时候,煤矿的机械化程度非常低,除用炸药爆破之外,橛子、钢钎、锤子是主要的采煤工具,采煤拼的就是力气。黑幽幽的井口,只可容一辆马车出入,顶子只是用杨柳木做成的窑柱顶着,随时有冒顶坍塌的危险。除此之外,还要受到爆破、瓦斯爆炸、一氧化碳中毒的威胁。在一次冒顶事故中,侯爹被一块大炭击中腰部,不幸中的万幸是只造成轻度残疾。因此只能回家养伤,当了农民,再无下文。侯爹最遗憾的就是,自己差点把命丢在矿井里,煤矿没有任何说法,老了老了连一分钱的退休金都没有,这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心病。
爷爷去世那年,我的父亲就让我陪同孤身一人的娘娘。那时,侯爹还在煤矿掏炭,月数光景回家一次看望他的老妈,每次趁别的孩子不在,悄悄给我塞几颗水果糖,又一次竟然买回一双黑色的橡胶凉鞋,把我的双脚从妈妈做的实纳卜子鞋里解放出来,让村里的孩子们好生羡慕。后来,还把他的一顶洗的发白的劳动布单帽送给了我,我一直视为珍宝,戴到初中毕业。
侯爹娶侯妈时,我娘娘也已去世,是哥哥嫂子们给他们办的喜事,就住进老人留给他们的那座老土屋。因此,一成家两个人就开始独立地生活。那时候,因为没有了对爷爷娘娘的牵挂,虽然离老家只有二十多公里,但我们很少回去,只是每年冬天,侯爹赶着马车去纳林沟煤矿拉炭,路过我们家时,回来打一间,吃一顿饭,拿来一些自产的番葫芦南瓜、谷米、荞麦,或放下几块大炭,和我的父母叨拉老家的一些事情。我对大人的事情不懂,只是凑在侯爹身边,抚弄他那拴着红缨子的皮鞭。
我读师范时,一年冬天,侯爹突然出现在我的教室窗口,并不说话,极力地向里望着,我看到后迅速跑出去。原来是为补办我父亲的师范毕业证专程而来的。那天,一大早骑自行车从老家起身,走了二十多公里的路去了我家,拿上父亲的照片和资料又骑行四五十公里的山路到了东胜。满脸冻得通红,胡须和眉毛挂满了雪霜。只是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把父亲给我写的信交给我,又匆匆赶回老家。后来才知道,因自行车出了毛病,侯爹回到家已是半夜鸡叫时分。
我再见到侯爹时,已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秋天。侯爹从老家附近的瓷窑里拉了一马车大瓮、坛子准备卖给城里人腌菜。走了两天两夜才到了树林召,只是那拉车的骡子平日里只在乡村土路上行走,没见过那么多汽车,喇叭一响就受了惊吓,和别人的小汽车撞了架,一车瓷器摔了个稀巴烂,还把人家的汽车拧下个圪卜。官司自然打到交警队,当教办主任的六爹忙,便打发我去搭照。侯爹像霜打了一样,圪蹴在门仡佬,任人数落。最后赔了人家二十块钱才过了关,侯爹浑身上下搜出不到五块钱的钢镚子和毛票,只好由我垫资。回家的路上,侯爹笑着拿出两张大团结交给我,说:这群个泡,和牲口还上气了,他爷就不想给他们。
第二年,六爹在树林召近郊的马兰滩给侯爹包了几十亩地,并把家也搬了下来。到了秋天,侯爹一家又搬了回去。他说,滩上的红泥地不好耕作。父亲最了解他这个侯弟弟,离不开生他养他那块土地,和坟圪台上埋着的我的爷爷娘娘。
这些年,我们每年清明都要陪着父亲回去祭祖,侯爹不再出去放羊,早早在家里等着,出出进进,忙里忙外。常常会杀一只山羯子和久存的好酒招待我们,至少也会吃一顿荞面油糕。临走,即使土豆、蔓菁也要给拿一袋子。
如今,侯爹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成了家,孙子、外甥好几个,在城里都买了楼房、小轿车。侯爹已经六十大几的人了,但还是不肯随儿女们到城里生活。总是那句话:还能动弹行了,城里住不惯。他还是离不开这方陪伴他大半辈子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