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不嫌家穷,儿不嫌母丑。我是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游子,无论走到哪里,魂牵梦绕的总是故乡那延绵不绝、沟壑纵横的山川。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我的家乡地处鄂尔多斯高原北部,有资料记载,三十五亿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最终由于喜马拉雅运动的影响,陆块整体抬升,就成了现在的高原地貌。在准格尔旗纳日松镇境内,有一棵大油松,据说这棵树为北宋神宗熙宁年间自然所生,是目前所发现的中国最古老的油松,故称“油松王”,当地群众称之为“神树”,它向人们证明一千年前鄂尔多斯高原曾是一片森林茂密、水草丰美之地。如今的鄂尔多斯虽然在中国北方地区还算一个生态环境不错的地方,但确实与远古的鄂尔多斯无法相比了。
我常常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魔力摧毁了我美丽的家园?在我看来,首先应该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刀。鄂尔多斯高原处于干旱与半干旱气候过渡带,有着独特的季风气候和独特的黄土地貌,雨水少却集中,容易形成水土流失,刮风更是常态,四季有风,尤其是春天的风沙持久而迅猛,在风蚀水冲的共同作用下,日复一日,于是沟壑纵生,使鄂尔多斯成为中国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还有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就是人类自己对环境的破坏。鄂尔多斯本来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过去的土著民族基本上以游牧业为生,广阔草原呈现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但随着战争和人口与日俱增的刚性需要,从秦始皇开始,就开始在鄂尔多斯地区屯兵移民,以后的朝代纷纷效仿,汉武大帝就曾在此移民十万之众。清朝以后更为严重,康熙年间有当地蒙人和内地民人合伙耕种,“开边之由自此”,雍正王朝以后,鄂尔多斯的垦区扩大,出边的农户越来越多,“搬移眷属”“盖房居住”,并且呼朋唤友,互相援引,“一年成聚,二年成邑”,清末更是“放垦蒙地”,滥伐滥垦,草原、树林成片成片被开垦为耕地。
清朝灭亡后,各地军阀混战,自然灾害频发,陕西、山西等地的灾民为了躲避战乱、解决饥荒,纷纷来到鄂尔多斯,形成历史上著名的“走西口”大潮,鄂尔多斯进一步沦为半农半牧地区。不可否认,走西口对鄂尔多斯农业生产带来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但大规模的、盲目的、掠夺性的土地开垦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也是非常明显的。我的老祖宗就是从陕西府谷林家伙盘出发,扶老携幼走西口来到鄂尔多斯,在达旗西梁外一个叫朝报沟的地方落了脚,靠租地、开荒生存下来,并繁衍后代,逐步形成一个叫林家塔的小村子。
当我呱呱落地时,已是公元一九六七年春天,新中国成立还不满十八年,呈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对于我的父辈而言,也正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经建国初土地改革回到农民手中的土地又经过农业社会主义改造,成为集体所有制土地,之后的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更是全面实现集体所有制。
不管怎样改革,土地依旧是那些亩数,而人口却迅速膨胀起来,在“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思想的鼓励下,英雄母亲胸带红花,生育旺盛,我国人口从解放初的四万万激增到一九五四年第一次人口普查时的六亿。长嘴就要吃饭,人地矛盾越来越突出,于是开荒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六十年代的农业学大寨更是将这一行动推向极致。
我家乡的那些山虽属于黄土高原,但在薄薄的黄土下埋藏的却是被称作地球癌症的砒砂岩。小时候,我常常徜徉攀爬在山沟沟之间,望着这红白黄相间的泥土,满眼都是大块大块的“五花肉”,怀疑这里是我们古代先祖的巨大的野猪肉库的化石群。在农业学大寨的浪潮中,我的父老乡亲在猎猎的红旗下,在呼啸的寒风中,在嘹亮的口号中,将山峦上本来不够厚实的黄土剥掉,修理成为一层层一圈圈的水平梯田。因为没有水源,这些土地依然是靠天吃饭的旱田,这些看似油渍麻花的彩色泥土,尽管上了农家肥,但依旧长不出像样的庄稼来,稀稀疏疏的瘦弱的糜子、谷子像狗尾巴草一样在风中摇曳,努力展示着生命的坚强。没过了几年,就被彻底撂荒了,梯田的垄堰在狂风暴雨中坍塌,像一块块灼烧后流着血水的伤疤。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回到故乡,望着那些坍塌的梯田遗迹,虽然经过几十年的自然修复,但所生长的植被像二大爷的后脑勺依然稀稀疏疏,不及周边的地块。
老天爷是公道的,地上无草,地下有宝,在鄂尔多斯高原,地下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煤炭资源和天然气。这让以贫穷落后闻名的伊盟人在较短的时间内扬眉吐气。然而,在这种大规模开采挖掘带来经济快速发展的背后,也付出了生态环境的代价。
在我的老家,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有罕台、纳林两大国营煤矿,在黄河两岸名气很大,来自巴盟、包头的拖拉机、大胶车都到这里拉煤,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那时,还是采用洞采的方式,对地表的损害不大。但随着工程机械层次的提升,就进行大规模的露天开采,虽然资源利用充分、回采率高,但矿区表层大量的土层被移走,连同煤矸石堆积在周边的土地上,必然使得生态环境遭到破坏。
有一次,我回老家途中路过小时候经常去的纳林煤矿,只见过去的山头以及大片的机关村落早已消失变成了巨大的矿坑,而原来的河道却堆起了新的山头巍然矗立在那里,真可谓是改天换地。
鄂尔多斯人有放牧养畜的传统,特别是梁外山区独特的水草资源,牛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山泉水,以鄂旗的阿尔巴斯、杭锦旗的四十里梁、达旗的呼斯梁、东胜的板洞梁、准旗的德胜西为代表的牛羊肉自然好吃,价格就高出一筹。物以稀为贵,肉价高了,人们养殖的积极性就空前高涨,于是牛羊成群,举目可见,你方放罢他登场,山头就像和尚的脑袋被剃得光秃秃的,在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毫无生机。
走在家乡的山沟沟,常常想起儿时的画面。几家土屋依山傍水,山上满是形态各异的野草, 红的、粉的、黄的、紫色的花儿次第绽放,惹得蝴蝶、蜜蜂和不知名的昆虫嘤嘤嗡嗡上下翻飞。门前那条小河四季有水,文文静静地向北流去,也经常发山水,如脱缰的野马轰轰烈烈。后渠是一条很深的山洪沟,长了柳树、榆树、杨树和一些灌木,很是茂盛,遮云蔽日,喜鹊、百灵、麻雀等鸟儿在这里安了窝,叽叽喳喳,飞进飞出。渠口有一口井,不深,用石头砌了井口,半大小子就可用小桶吊上水来,井水总是那么凉爽清冽、沁人心脾。这就是我儿时的乐园。
后来,流水消失,水井干涸,树木枯萎,新生的孩童也随大人转移进城了。现在好了,生态文明建设作为国家战略,被摆上了突出的位置,天在变蓝,水在变清,山在变绿,我相信,鄂尔多斯会越来越美,越来越好。突然想抹开哈喇嗓子,抖一首《山沟沟》:
山上的花儿不再开 山下的水儿不再流
看一看灰色的天空 那蔚蓝能否挽留
天上的云儿不再飘 地下的牛儿不回头
甩一甩手中的长鞭 那故事是否依旧
走过了山沟沟 别说你心里太难受
我为你唱首歌 唱得白云悠悠
走过了山沟沟 大风它吹不够
我为你唱首歌 唱得大河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