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达拉特旗昭君镇的西南部,库布齐沙漠的北麓,有一处风水宝地,曾经盛产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白粉球,这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粉刷墙壁的绝佳材料,它把洁白留在了人间,然而终于有一天随着人们贪婪的锹撅萝头绝迹了,从此它的美丽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它的芳名渐渐地被人们从心间删除。今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想起了家乡的名贵特产,想起了被遗落的白粉球。于是顶着炎炎夏日,吮吸着原野的农药味,走进熟悉的院落,走近年迈的父辈——五爹,五爹是我家父辈们唯一健在的老人,也是当年浩浩荡荡掏白泥队伍中的一员。不只他掏,还带领着他的两个儿子掏,硬是靠掏白泥盖起了两套半里生外熟的蓝砖房,还给大儿子娶了媳妇。为此我专门与五爹相约,就掏白泥一事与他老人家聊了一个下午,企图探寻白粉球的前世今生。
白粉球,曾用名:粉土子、白泥。小时候就耳濡目染了父辈们与白粉球的亲密往来,但是没想到它会消失得如此神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白泥窑,当然要沾光”。老家西行六七公里就是白泥窑,这里因盛产白泥而得名。相传在100多年前,某年夏天一场大雨,南梁的雨水从北坡顺流而下,居住在北坡下的百姓在雨过天晴后顺沟而上,发现在沟的半坡上有一层白沙,有薄有厚,中间还有圆圆的白土球,有大有小。当地老百姓好奇之后,就试着用它来粉刷墙壁,结果是洁白细腻,光滑透亮,有瓷质感。慢慢地周边百姓趋之若鹜,前来采挖,刚开始是自己用,后来就走入市场,走进了千家万户,于是白粉球成了“香饽饽”“金圪旦”,逐渐成为人们养家糊口的生财之道。白泥是一种球状结晶物,裹在坚硬的白沙里,有鸡蛋那么大的,有拳头那么大的,当然也有比碗口还大,重达十几斤的不等。掏白泥就是“窑把头”和徒弟们顺着井筒子下到有白泥的地下,在巷道里点着麻油灯盏(以后是电石灯)匍匐前行到开采点上,由“窑把头”侧躺着身子,用撅子从高度大约是七八十公分的立面上刨下白沙,捡出其中的白泥,徒弟们则将捡出的白泥装在萝头里,侧着身子连爬带拉到井筒下,把上面辘轳车早已放下来的绳子拴在萝头系上,喊一声“上”!此时辘轳车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待萝头高出井口,辘轳车手顺势抓住萝头系子拉在一边,将白泥倒在修整好的空地上,往返一趟耗时十来分钟,循环往复。就是这样,掏白泥的人们用生命和汗水把东山的太阳摇到了西山,天黑时,窑里的人也出来了,一起把一天的辛劳卖给白泥贩子,揣着挣到的那点儿血汗钱回家了。
大跃进前后,我的父辈先后涉足其中,每年时断时续,那时是大集体开采,父辈们是挣工分的,由生产队安排,将掏白泥当成一种副业,轮流上岗,只管开采,不管销售,那时的白泥不值钱,每斤0.0325元,公家统一收购后用草袋子装好,再用胶车拉到包头货站,发往全国各地。五爹掏白泥的时间最长,经历最丰富,细数起来有15年的工龄,先后见证了掏白泥的三个阶段,即大跃进前、大跃进后至改革开放前、改革开放后至上世纪末。大跃进前的几十年里,这里的开采技术相当落后,一直采用开挖斜井的方式开采,一般来讲,白泥的深度距离地面大约有十七八米,也就是老乡们说的:大概有个五丈多深。从地面开挖一个斜坡到出现白泥的地方,白泥层有薄有厚,最厚处也就是八九十公分,人只能趴着出入或挖掘。为行走方便,人们在斜坡上又修整出若干个土梯子,最多的有72个台阶,斜坡的上半部分是露天的,下半部分也是窑洞。“窑把头”在下面掏好白泥后,徒弟们用毛口袋往出背白泥和白沙,在那么低矮的空间里背着行走实在不方便,于是人们在毛口袋的另一面绑缝上几块儿小木条,装满白泥后往出拉,一直拉到斜坡的露天处,再往出背。人们在概括这段经历时还编出了两句顺口溜:“擦了脊梁拉了胯,白泥窑上拉过沙”,既生动又形象。1958年大跃进后,政府鼓励革新劳动工具,于是就有了竖井,即选择好了地理位置后,从地面开始打井。有的人还有一番讲究,举行个简单仪式,烧香磕头,祈求平安通顺,财运连连,井筒子的直径差不多有一米,里侧隔一、二尺凿出一个坑,便于上下攀登,直直地通向白泥层,上面安一台手摇辘轳车。
井筒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这没有一点夸张的成分,照明设施无比重要,刚开始是麻油灯盏,这种灯只能自己看见自己。后来出现了一种专门用来掏窑的电石灯,这种灯劲儿大,一照一大片。掏白泥虽然是个笨重的苦力活儿,但更需要胆大心细,凭经验行事,那天与五爹长谈时,说到掏白泥的危险,五爹自信地说:“掏白泥倒是很危险,每年也往死压好几个人,凡是出危险的还是自己不注意,我掏了十五年白泥,没有碰破一个手指头,就是因为自己小心”。紧接着他向我分享了自己多年掏白泥的经验,他说,消除安全隐患应该把握住以下三点:一听,这叫“问天棚”,即每天下窑后,用橛子把窑顶不远不近的敲腾一下,听听声音是实的还是空的,听见声音是空的就该撤退或采取措施了;二看,即时不时看一下窑顶有没有白沙或石片跌落,如果有这种现象马上采取措施;三留柱,掏白泥“留柱子”是关键,五爹的经验是开采巷道严格控制在一米三左右(四尺宽),挖到一定深度,需要向两边拓展时,每一个侧洞相距都要达到一米三左右,留下一块做支撑,防止窑壁坍塌。
掏白泥下面的空间十分憋屈,永远不能站起来行动,一个小组有两三个人就行了,这样既不窝工,也有地方。其中有个工种就是腾地方的,这个活儿叫“蹬沙”,即“窑把头”掏下的白沙,里面裹着白泥,用撅头磕碰一下,把白泥捡起拉出洞外,白沙就留在洞内,如果不清理,日积月累就“走投无路”了。于是掏这边的,要用白沙把掏过的空洞子填满、填结实,一是省地方,二是可以加固巷道,安全生产。掏白泥还有一个细致活儿,即“抽窑柱”,白泥窑地方不大,方圆就是个四五平方里,经过上百年的采挖,没有挖过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原来的“宝山” 简直成了个“烂蜂窝”,到处是井口,人们从这里经过时,还得倍加小心,稍不留神就会掉在废井里。此时的掏白泥要想有个好收成,除了运气好,“抽窑柱”就是个不二的选择,有的是在自己开挖的井里,精心策划,巧妙施工,用心回撤,直至吃干榨尽。还有的是重回过去的老窑洞,因为过去开挖不紧张的时候,全是“扑大食”了,挑好的挖完就走了,里面的“窑柱”还在,甚至还有一些有潜力的地方没有挖尽,有时也会有意外的收获。掏白泥要说辛苦那真是很辛苦,但是苦中也有乐,“老窑头”们风趣地回忆,窑里面不受阳婆的气,东暖夏凉,受的也是“段儿苦”,有歇有坐。每当休息时,窑下的师傅很牛,掏出水烟包,就着电石灯,徒弟们坐在一旁给揉捻着水烟,抽两口吹掉,徒弟赶忙给装上再抽。最辛苦的就是“吃底土”,白泥掏到最后真的掏不上了,人们就向下挖,其实在原来开挖巷道的下面一尺多,还有一层白泥,储量不大,但是个头很大。挖这一层太受罪了,主要是水的问题,由于地上的井口多,雨水全流到巷道里面了,长年累月水越积越多,“吃底土”时,人们完全是在泥糊糊里滚的了,有的人怕水,就用化肥袋子里面的塑料纸缠在腿上,外面再套一条单裤子,一天下来腰酸腿疼,吃一片索密痛就解决问题了。改革开放后至上世纪末,这是掏白泥的第三个阶段,这个阶段地下的白泥实在是少得可怜,于是白沙也成了好东西。此时人们用推土机推开地上厚厚的土层,基本属于露天开采,没过几年,整个白泥窑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白沙、白泥与人们挥手告别了。对于曾经帮助五爹发家致富的白泥窑、白粉球,还有点难舍之情,闲聊了多半个下午后,我搬着五爹来到了他曾经泥里出水里进滚战了15年的白泥窑,如今一座现代化程度很高的砖厂正在加劲儿生产着,一条龙、流水线、节能、环保,这些字词用在这里一点也没有感到不恰当,我们环顾了一圈儿,从土坯开始,到成品砖拉出,这难道不是高质量吗?五爹感慨地说:“这宝山就是宝山,过去掏白泥时这里最聚人气,现在白泥掏完了,地上又一座现代化砖厂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