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如今,尽管我也两鬓染霜,但岁月的流逝丝毫没有冲淡我对奶奶的思念。
在奶奶去世后的头几年里,我几乎天天梦见奶奶,梦见奶奶慈祥的面容,梦见和奶奶一起干活的情境。梦见奶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梦醒后常常有一种好梦难留的遗憾。有时,也梦见奶奶离世,我总是在呼天抢地、悲痛欲绝的哭喊中惊醒。现在,每到祭祖的日子,或者和父母说起奶奶,总会勾起我对奶奶无尽的思念。
奶奶名讳孙引小,一九一七年农历七月初二出生于达拉特旗原蓿亥图乡元宝湾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少年丧父。二十岁时嫁给爷爷,来到了本乡黄母花村一个叫大海子的僻远的小村子。奶奶的一生,是历尽艰辛的一生,是辛勤劳作的一生,是为子孙的福祉无私奉献的一生。
如果把人生的际遇归结为命运的话,那么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
老家位于库布其沙漠南缘,风多沙大,严重缺水,解放前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丰年维持温饱,平年就得过半饥不饱的日子,遇上大灾年头,只能靠野菜和草籽度日。
那时,奶奶住的房子,就是在地上挖个坑,在坑上面搭一个顶子的“半地穴”茅庵,风雨难挡,寒暑难捱。奶奶就是在这样的家中生我的父辈们落下了病根,脸上和身上长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瘤子。全家人衣衫褴褛,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由于营养不良,父亲三岁时还不会走路,十多岁了,还光着脚,没穿过鞋。
那时候,天灾频发,逃避荒年是常有的事。“东京收了去东京,西京收了去西京,东西二京都不收,黄河两岸度春秋”,这首悲怆的民谣,就是荒年穷人谋生的真实写照。
爷爷奶奶曾经三次外出逃荒,饱受了无数艰辛和磨难。最后一次,流落到后大套一个叫白拉牛的地方。住的是别人废弃的一间破土房,铺着笆子,盖着笆子,门窗上挡着的也是笆子。这些笆子,还是向难友借的。但天不悯人,那一年,黄河泛滥,水势浩大,情急之下,奶奶一家人拽着邻居抢运家财的牛车,趟过已经漫到颈项的河水逃了出来,侥幸躲过一劫。逃荒原本是为了活命,但就是在这条苦难的求生路上,我的两个爹爹因病无钱医治夭折,一个爹爹因无力抚养送人,使奶奶经历了人世间最悲惨的骨肉分离之苦和丧子之痛。
奶奶一共生了八个儿女,只抚养起了父亲和三个姑姑。在奶奶心里,这是多么无可奈何而又终生痛楚的事啊!
奶奶前半生所遭受的苦难,是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难怪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奶奶都感到非常满足,常对我们说,你们赶上了好社会,生活在天堂里。
奶奶非常疼爱她的儿女。听父亲说,他十九岁那年,响应国家号召,到乌海大炼钢铁,奶奶恓惶得不行,就把他临走时留在沙丘上的脚印用小瓦盆扣住,每天去看,以解思念之苦。父亲身体不好,奶奶经常在给他吃的玉米面窝头中掺点白面;吃烩菜时偶尔搁一两块肉,盛菜时偷偷地放在父亲的碗底。
奶奶常常思念她那三个远嫁的女儿,想得慌了,就背着我们偷偷抹泪。倘若哪个姑姑来了,奶奶欢喜得合不拢嘴。姑姑们要走了,奶奶站在高高的沙丘上送行,直到瞭不见人影了,还依依不舍地望着姑姑们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去。
奶奶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婆媳间情同母女,营生争着做,好饭让着吃。奶奶把母亲当做自己的女儿,但比女儿更亲;母亲把奶奶当做自己的母亲,但比母亲更爱。现在,母亲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但说起奶奶来,仍是那么一往情深。
人常说,隔代更亲。自从有了孙子辈后,奶奶把她全部的爱和心血都倾注在了我们身上。母亲一共生了我们兄妹六人,由于家大人多,父母是主劳力,所以照顾我们兄妹的任务就落在了奶奶身上。我们是比肩而生,好长时间内,奶奶要同时照顾几个年幼的孩子。背上背的,手里牵的,衣襟上扯的,哭的、叫的、闹的,奶奶的辛劳可想而知。
我小的时候,家里仍然很穷。鸡蛋是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食盐、灯油之类的用品主要靠鸡蛋去换,白面更是敬神的东西,一年也吃不上几回。但哪一个孩子病了,奶奶就用小铁勺炒上一颗鸡蛋,或是用白面拌碗拌汤给补身子。那味道,要多香有多香。现在,无论吃什么,再也吃不出那么香美的味道了。
后来,我到外地上学了,每次回家,奶奶总要想方设法给我做好吃的。那时,奶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又不好,但依然佝偻着腰、喘着粗气,吃力地用小石磨磨面,用沉重的石杵捣糕给我改善伙食。我要返校了,奶奶又忙忙碌碌地为我准备干粮,炒黑豆、爆玉米花、烤玉米面馍片。那情景,至今想起来还那么真切,恍若就在昨天。
奶奶疼我们,我们也爱奶奶。小时候,我们只要积攒下几毛钱,总会买些去痛片、饼干之类的东西孝敬奶奶。即使有一块水果糖,也要和奶奶分享,但奶奶从来舍不得吃,一转身,又偷偷地塞到其他弟弟妹妹的嘴里。
奶奶还是个土医生。小时候,我们有个小灾小病,奶奶经常用土法子治。头痛发烧了,奶奶就给我们十指放血、蒙被子发汗;拉肚子了,就用烧酒泡红糖加热后给我们服;嗓子疼了,就给我们嚼一片苦豆根。倘若迁延不愈,就偷偷地“摆供”“点灯灯”敬神。奶奶就是用这些古老的法子,护佑着我们的健康。
奶奶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却是讲故事的好手,用奶奶的话说,叫叨“古经”。小时候,奶奶给我们叨了很多“古经”,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记得有一个古经叫《半升麻子换江山》,说的是一个人凭着机智和好运,从半升麻子起家,后来当了皇帝,富甲天下,拥有四海。
还有一个古经叫《外小小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财主的女儿,爱上了给他家放羊的穷青年外小小,偷偷地给外小小送吃送喝。财主发现后,棒打鸳鸯,硬是将一对有情人拆散了。奶奶叨的“古经”很吸引人,我们哭闹,她就叨个古经哄我们高兴,她要我们做营生,我们就让她叨个古经作为条件。那时候,我们没有任何课外读物,奶奶用她那充满情趣的古经,开发了我们的心智,启迪了我们的思想。
奶奶经常用她们那一代人口口相传的俚言俗语教育我们“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银钱是粪土,仁义值千金”,要求我们自尊自爱,重义轻利;“男儿无刚,不如粗糠”“男人说话,一笔写下”,砥砺我们自强自立,践诺守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实常在,脱空常败”,告诫我们与人为善,老实本分。奶奶这些朴实的话,像圣贤的哲言一样,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影响着我们的人生。
奶奶是一个慈祥宽厚、通情达理的老人。从来没有责骂过我们。假使我们犯了错误,父母申斥管教,奶奶就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我们。但事后总要给我们讲清是非曲直,道理究竟。奶奶还给我们教了很多待人接物的规矩,对人必须有礼貌,座次应该分长幼,进屋做到有先后,幼敬老,大让小……这些行为规范,深深植根于我们幼小的心田,形成了我们尊老爱幼、手足情浓的良好家风。
奶奶的人缘特别好,“住村和村,住邻和邻”是她朴素的处世之道。无论是故乡的老邻居,还是逃荒路上的新邻里,奶奶都能与他们和睦相处、患难与共。奶奶和人交往,从不让人吃亏。奶奶说:“吃亏是福。”那时候,邻里之间经常要互借米面、油肉之类的物品,邻居向我们借东西,只要有,奶奶从来不让人家张空口。奶奶向人家借东西,总是借低还高、借次还好。奶奶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那时候,人们就是靠着良好的信用,靠着邻里之间的互相帮助,共同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奶奶过惯了穷苦的日子,一生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即使是生活好了,剩菜剩饭也舍不得浪费,而是下一顿热了自己吃。尽管我们一致反对,但谁也说服不了奶奶,就连撒在炕上的饭粒,也要一粒一粒拈起来吃掉。
奶奶除了要照顾几个孙子外,农忙时还承担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主要家务。做饭、洗衣、喂猪,起早贪黑地忙碌着,总有做不完的营生。累了,就靠去痛片提神解乏,有时一天要吃五、六个。临睡前,奶奶常常惬意地说:“又挣下一觉了。”
随着年事增高,奶奶的体力和精力愈来愈不济了,我们提出让大妹妹辍学做家务,但奶奶说什么也不答应。奶奶说,只要我还能行动,就不能耽误了娃娃。奶奶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她的儿孙们,一生没有停止过劳作。直到发病时还在煮饭,最后昏倒在灶台下。
最让人情不能堪的是,一九八七年,为了生计,我们举家迁往遥远的榆林子乡。那年,奶奶已经七十一岁了。人老恋乡,故土难离。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那是多么不情愿的事啊!但为了安慰我们,奶奶强颜欢笑地说:“走哇,到了滩上,能天天吃白面了。”
搬家后不到两个月,我突然病倒了,而且病势凶险,差点丢了性命,住院治疗七个月仍未好转。真是祸不单行,等我出院回到家中的时候,奶奶也重病在床。我抱病从旗医院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给奶奶诊治,医生说,奶奶患得是脑梗塞,重新站起来的可能没有了,如果病情稳定,暂无生命之忧。医生的话,无疑给我们带来了希望的曙光。我们在心里默默倾诉:奶奶,您不能走,我们舍不得您!您站不起来,就躺着休息,我们奉养您!
奶奶可能自知不久于人世了,拉着父亲的手,用含混不清的语言,不断重复着两个让人揪心的字:回家。我们知道,老人家是要叶落归根了。
为了满足奶奶的心愿,父亲决定重新搬回老家。由于全家人同时回去困难很多,所以只能由父亲先回去照顾奶奶,其他人暂时留守,秋后再回。父亲租了一辆敞篷汽车,拉着奶奶的棺木,和二弟、富花大姑一起护送着重病的奶奶,无比凄凉地回了老家。我隐隐地预感到,这就是我和奶奶的永决了。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真让人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回到老家后,父亲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姑姑们日夜守护,精心服侍。奶奶牵挂我们,常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的病怎么样了。怕奶奶孤独,父亲就用小木车推着奶奶访问故友乡邻,散心解闷。
怎奈皇天不佑,病魔无情。回到老家一个多月以后,奶奶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临终时,奶奶流着眼泪对父亲说:“我走得早了,没能帮你把娃娃们都拉扯成人,尤其是脏儿子(奶奶对我的昵称)的病,我不放心。”一九八八年农历五月初八,奶奶带着对未竟责任的遗憾,带着对子孙们的无限眷恋,在故乡的老屋永远离开了我们。
奶奶去世后,只有父亲和二弟为奶奶操办了后事。我因为重病缠身,母亲因为要照顾我和四个正在上学的弟弟妹妹,竟没能回去为奶奶送终,只在遥远的异乡哭祭。这成为我和母亲永远的痛!
回忆奶奶艰辛的一生,说起这些伤心的往事,我那性格刚强的父亲也常常止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奶奶就这样匆匆地走了,没有享过一天福,没有给我们留下报答的机会!如今,值得告慰奶奶的是,她老人家的心血已经泽被后世。我们兄妹六人,全都在高考中榜上有名,并由国家统一分配参加了工作,在老家成为美谈。我和二弟的两个孩子,正在国内的两所名牌大学深造。双方的老人,九八年就搬到城里居住,赋闲在家,颐养天年,过着幸福的生活。
奶奶虽然离我们远去了,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奶奶的大爱深恩。奶奶是我们成长的基石,是我们家族中兴的功臣。奶奶勤劳善良、吃苦节俭、无私奉献的品德,永远是滋养后人的宝贵财富。奶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妇女,但正是从奶奶身上,我找到了我们华夏民族枝繁叶茂的浑厚根脉。
慈爱的奶奶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