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鄂尔多斯一个小村庄,村子周围是大片大片的寸草地。村南二里外,与草地相连的是东西绵延、一眼望不过去的库布其沙漠。幼时的我们经常结伴儿去南沙畔玩耍,被青草露水打湿的裤腿跑在沙里滚两下就全干了。回来路过草地时总要趴到自留泉眼上喝几口甘甜爽口的天然泉水,采两朵蒲公英花插在发套上。每到黄昏,村里升起袅袅炊烟,夕阳西下,浩瀚的沙漠和广袤的草地逐渐变得模糊。“大漠孤烟直,草原落日圆”天天伴着儿时的我进入梦乡。
据奶奶讲,解放前她们搬到这里的时候,水草肥美,夏天草长到膝盖,枳芨林都比人高,中间只有牛羊踩出的一条道,想看看自家的牛羊,都得站到房顶上去瞭,那时这里被称作“柴登草原”。解放后又迁来很多户人家,牲畜也多了,草原被常年踩踏,退化成了草地。
刚改革开放,村里包产到户,每家每户都分了自留地。劳力多的人家不屑于种分配的那一亩二分地,纷纷在草地上又开荒种上了庄稼。家家户户房前房后都盖上了猪圈、羊圈、牛圈……越来越庞大的牛羊群早出晚归,草地被过度放牧,已经喂不饱牛羊了,于是羊群被人们赶进了库布齐沙漠。半沙坡仅有的几颗嫩草没长大就被吃得剩个草根头,沙洼里的羊蒿和柠条也被啃得漏出皮来。晨曦中出村、暮色里归来,一群群牛羊走过,村里村外半天空的黄尘久久不散。
记得小时候的春天总是黄沙漫天,张口说话嘴里会有沙子噌噌作响,耳窝里也时不时会摸到点儿沙土。经常风吹雨淋的门、窗框也不严实,白天取下门帘和窗帘子,沙子就从门窗缝儿刮进来,家里的灶台上、柜面上,天天擦涮也经常落一层细沙。有的人家就会在窗户外边钉一层塑料布,直到夏天热得透不过气才扯下来。
爱美的姑娘和小媳妇儿们担心年轻的容颜被风沙吹得粗糙过早,一出门就会用块头巾半罩住脸。以至于成年后我还总会想起村里七大姑、八大婶们后脑勺上那各种单颜色的头巾角在春天里摆翘。
那几年里,总听见老人们长吁短叹:“羊群上了南沙畔就这么个溜法,几年沙子就往北走呀,咱们在这儿也住不成了……”刚尝到改革开放甜头的人们,生活才解决了温饱,哪家不想再多养活几头牛羊,多种几亩地,把日子再过得好一点。
至于羊溜沙坡与村子能不能住的必然联系,开始大家还仅限于老人们絮叨几句,都没当回事。然而在一年的春、夏之交,大黄风一刮好几天,父辈们的心思也开始随风狂乱,不再淡定了。他们聚在一起嘀咕着:“老一辈们的话的确有道理。毕竟靠沙畔的草被沙子埋得越来越多,今年扎下根的嫩草还露个头,冬天草枯了被沙子全埋住,明年就彻底长不出来了。如果真的被迫离开家园,举家迁往异乡,那真是算不过帐来的。”男人们的眉头开始锁紧,门里门外的卷烟头多了起来,大家心头都有点焦躁不安。
黄风天再飘点细雨,刮在脸上,落在衣服上,都是小泥点儿。现在想来那一定是库布其沙漠哭了,她的眼泪开始到处飞。
大概是在80年代中期的一个春天,大人们说公社通知南沙畔要栽锁边林了!挨一溜沙的所有村子都要去沙畔种树。村里开了集体会,每家按人口多少分开了沙地界。公社派人用四轮儿车把树苗统一拉到沙畔,又把一车车的羊石灰柱子,一梱捆“刺儿网丝”都卸在了挨沙的草地上。
那个春天里,全村人多了一件事儿:集体去沙畔栽树。扛起锹、担上水桶、背好中午的口粮、赶上毛驴车,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进了库布其沙漠。男人们负责挖坑,背树苗;女人往坑里放树苗,回填土和踩实;稍大的后生已经能帮着扶苗和看正了;穿开裆裤的小娃娃爬在沙坡上溜沙坡坡、玩儿沙土。
老人们更心红的闲不住,身体不便的也拄着拐杖来到沙畔。身体稍好的还能给放树苗,看会儿娃娃。年长的老人倚在沙丘上,高兴的说:“有了锁边林,这回不用担心沙进人退了。”中午除了老人和被娘抱回去歇晌的小娃娃,剩下的人都留在沙坡上吃喝几口,又继续干活儿了。沙里种树不和平地里一样,就得瞅住这几天风小抓紧栽种,错过这几天,一刮大风沙子溜进坑里,栽进去的树也都扎不下根,这一年可能全白忙乎。把树苗全栽好,下午女人们来了,就相跟着去草地的自留泉抬上水来浇树了。沙地吸水厉害,一棵树得用两大桶水浇。一上午百十来棵树,提水提得人们到了晚上胳膊伸不展,但是再劳累也没影响第二天太阳一露头又全村出动去种树。
几天下来,南沙畔齐刷刷的立起了两行杨树苗。自从栽上树,人们的心也跟着长在了树苗上,隔三差五就再去给浇浇水,顺便看看树苗是不是顶出了新芽。村里也没人再往沙里赶羊了,乡亲们都明白,嫩树苗被羊啃咬过就不好长了。
每年春天栽树成了村里人的固定活儿,先补栽头年没活的,然后再顺着原来往里栽两排,再后来就到里边的沙洼里栽。杨树、沙柳、榆树、柠条……适合当地气候和沙土种植的树种长成了一排排壮观的锁边林,防护着沙漠的完整,守卫着村庄。
三五年过去,当年爬沙坡的娃娃长大能提水了,当年的小树苗也都长成大树能歇荫凉了。树长成林,相随着春天里的黄风天也越来越少了。
长大的娃娃们出去念书,又在外面成了家。村里人越来越少,但是留守在村里的人们依然没有忘记每年春天到沙里再栽几棵树,在外的年轻人也会带着家人们尽量赶回老家,参与种植。大家二三十年也形成了默认的规矩:沙畔的树谁也不能砍,那是全村人的守护神。
沙漠有了锁边林,停止了北移的脚步,但是草地上由于放牧牲口过多,夏天里草也长得稀稀疏疏。九十年代中期,上边下了“禁止扩大耕地面积,退耕还草禁放牧”的政策,村里草场承包到户,牲畜都禁止放养。两三年过去,芷芨林长起来了,昔日的寸草地上的草又长得一尺多高,牛羊群每天只能是固定时间钻在芷芨林里撒撒欢……柴登草滩又成了曾经美丽的柴登草原,一望无垠的天然绿毯伸向天边。
近两年政府不断加大沙漠种植力度,飞播了大量适宜沙地存活的草种,过去的不毛之地披上了绿装。在沙漠腹地,还安了成片的蓝色太阳能板,光伏发电项目在这里安家落户了。昔日的不毛之漠变成了“金沙银沙”,乡亲们领上了占沙地补助,同时也有了很多就业机会。
草原保护的好,心思活、人手多的人家还开起了农家乐,吸引着天南海北的游客来欣赏沙漠和草原的融合之美。有眼光的人来这里投资了旅游,盖了生态乡村游基地,乡亲们有的去打工当起了地导,有的当了厨师,柴登人民在这里安居乐业的生活着。
今年夏天,我带着古稀之年的父母和孩子们再回家乡的南沙畔,父亲欣慰地说:“这柴登滩终于又恢复了过去的好生态,和我小时候一样好了。”娃娃们在沙坡上追逐嬉闹着,刚十个月的小宝也开心的在沙坡上打滚儿、玩沙子,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坐在柔软的沙漠上,轻抚着身边一丛丛的绿草,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的锁边林外是广袤的草原,近处是一片片太阳能板“蓝海”,在这里,人与自然如此的和谐共存。
微风吹过,小鸟叽叽喳喳欢快的穿行在婆娑树影中,我仿佛听到库布其沙漠也开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