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贫困山区。在童年时期,一年到头总是围绕着山生活,尽管贫困,山对我来说总是美好的,不管是有林的山,还是光秃秃的山,我都喜欢。对山区生活,我一直充满着向往,后来到了平原地区,很不习惯。进进出出总觉得眼前一片空荡,好像失去了空间的指示器似的,往往连方向也不易辨清,把南北误作东西。
那时我多么希望能够回到山区,最好是到长满林木的山区工作和生活,以享遨游林海之乐。可是,事与愿违,后来竟把我调到了极为陌生的沙漠地区——鄂尔多斯高原。记得初来鄂尔多斯时,过黄河而见不到黄河远从天际来的磅礴景象,首先闯入眼帘的却是起伏于天际的黄色的沙海波涛,向远处眺望,像有无数黄白相间的巨龙在空中搏斗。进入罕台川以后才弄清楚,原来从远处飞来的恰是被茫茫沙漠严严实实掩盖住的整条山脉,形似条条黄龙,咄咄逼人地在那里飞舞。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闻名全国的银肯沙时的情景。打这以后,银肯沙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沙漠,起初给我的印象并不美好,尤其当我进一步了解了库布其沙漠的历史和全貌之后,在我内心深处不知不觉地又加上了一缕愁郁之感,总觉得把这样浩瀚的沙海改造成林海和绿洲,实在是太艰巨、太不容易了。然而, 这正是我们来这里工作的一项重要的历史任务。因此,从那时起,好像有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了身上。再看到连续不断的干旱、风沙折磨着广大农牧民,心里更不是个滋味,真是欲变现实而苦无力,真有点一筹莫展了。有时工作忙起来,似乎能暂时忘掉心头负担,但是一年中总有五六次往返于罕台川和银肯沙途中,一种不知所措的情绪总是锁在眉宇之间。
1958 年,同志们看穿了我的心事,非要拉我上响沙领略一番“风光”不可。干旱的四月正是响沙最神奇的季节,经过匍匐跋涉,我爬到了响沙的顶端。向下看,像站到了高山之巅;向远望,海海漫漫。稍事休息后,同志们便叫我坐在沙坡上仿照他们的样子向下溜。当溜到响沙的半腰时,果然传出了管乐般的声音,再用双脚使劲蹬沙,声音倍加响亮,犹如用手拍打故宫里的铜鼎时发出的嗡嗡声,并不停地在罕台川上空回响。这时我精神振奋,深感妙趣横生,于是一股作气从40米高的沙顶一直滑到底处。大家看到我兴致勃勃的劲头儿,都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这是一次难忘的记忆,不知怎的,我豁然开朗,沙漠给我带来的愁郁之感,似乎烟消云散了。然而,这沙粒到底为何发出阵阵声响——是哀怨自己的处境,还是与主人诉说衷肠?为何会吸引那么多的游客到此观光?至今在我脑海中还是个不解之谜,得到的仍只是当地百姓中流传的种种神话传说而已。
领略了响沙的神奇妙趣之后,我们来到了响沙附近的展旦召大队。支部书记向我们介绍了银肯沙的历史和沙漠给当地农牧民带来的危害。他给我讲了“老鼠吃羊”的故事,我一听,不仅惊愕,也有些莫名其妙,老鼠怎能吃掉一只大羊呢?这使我十年不解其因。后来,在“文革”中,从几个和我一起蹲“牛棚”的“难友”口中才得到解释。原来这银肯敖包方圆几十里黄沙遍野,草木稀少,刮风时常是风卷黄沙、遮天蔽日。生活在这里的牧民完全靠天恩赐,勉强度日。如遇旱灾,河水枯竭,牲畜只能饮用臭坑里的污水,污水面上肆虐的蝇子便将寄生虫寄生在羊鼻子里。羊痛痒难忍之时,老鼠乘机爬到羊鼻孔处吞噬,老鼠在初吞噬羊鼻时,羊感到解痒舒适,不予反抗。时间一长,被啃部位接近于脑部,于是羊便死去,这就是“老鼠吃羊”故事的来由。这个故事加上工作中的切身感受,我更深地了解了沙漠地区群众的疾苦,认识到治沙造林、种草种树,实在是治理沙漠的根本大计。可是在这大沙漠里种草种树,又谈何容易啊!
1964 年,我第二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听到一个令人十分欣喜的消息,旗林业干部金技术员找到了沙漠造林的办法,而且是在冬季造林。于是,我们一行数人来到响沙之下,果然,一行幼林出现在大漠脚下,幼林不仅成活了,而且放出黑绿的油光。金技术员告诉我们,这里的沙看外表很凶,内部却是脉脉含情。向阳坡沙表冬季只冻二尺左右,内部是暖融融的。由于沙漠保水性强,只要秋季把树苗埋深一点,冬季苗木就可发芽扎根,一到春天就长出了叶子,就像二年生的树苗一样。接着,我们来到了园子塔拉林场,到了林场,我们眼界大开。老模范徐治民呕心沥血,居然在库布其沙漠造出了数千亩大的沙漠绿洲,使被风沙逼走的14户农民重返家园,把黄沙滚滚、不毛之地的园子塔拉村又重新建设起来。这活生生的事实告诉我们,人类未认识的自然界还很大,需要不断探索、追求的事物还很多。从此,鄂尔多斯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对改造沙漠积累了不少成功的经验。
1966 年到1976年的十年,在历史上是短暂的,但对一个人来说又有几个十年呢?正当种树种草的号召在鄂尔多斯局部地区成为实践,并取得成绩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革”带来巨大的破坏。“十年动乱”已经过去十年,那些勤劳、朴实的各族人民立志改造沙漠的决心始终没有变。他们以顽强的献身精神,在鄂尔多斯高原上战斗着,不断创造出惊人的业绩。
1986年7月,伊盟造林总场杨正清场长邀我去看看锁边林。开始,我并不想第三次再上银肯沙。因为从1978年以来,我曾多次往返于包头东胜之间,从汽车上眺望,除见60年代冬季植的杨树林外,并无大的进展,所以提到治理银肯沙我总觉得是一件渺茫而遥远的事。可是去参观过的人们都说锁林边的进展神速。出于好奇,于是我随参观团一起前往。越过罕台河进入展旦召,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农户的玉米、糖菜和西瓜,长势之好确实是过去所不能比的。农民的居住条件也发生了较大变化,许多砖瓦新农舍像点点新星,散落在绿色原野上。从1980年开始,库布其沙漠的边缘已有长57公里、宽一至二公里的锁边林营造了起来,生态效益、社会效益都很明显。我们在治理沙漠上,取得了更为丰富和重要的经验。
说话间, 汽车在一片草滩和林地之间停了下来,我站在草地上向银肯沙顶部望去,虽然顶部还是老样子,草木甚少,可下半部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从停车的地段向前走了十几分钟才到达锁边林的中间地段,只见杨树、柠条、沙柳、羊柴密密麻麻,往日流动的沙丘不仅不再危害农田牧场,相反却牢牢地保护着农田牧场的再生能力。是的,锁边林这个名称太妙了——用林草先锁住沙龙的脚,再将锁线逐渐向它的腹地延伸,一直锁到它的头顶,绿色的“龙袍”也就做成,这是一种阻止沙漠移动的好办法。
在60年代只长着一些竹芨和碱葱的草场,现已生长出各种杂草,已俨然像个牧场了。在林带和牧场的中间地带,生长着茂密的甘草,可喜可贺的情景展现在眼前。杨场长说,锁边林建成后,展旦召苏木的领导同志鼓励牧民们从外地抓回野鸡数只,目前已繁殖成群。傍晚在林带边缘,几乎到处可以听见野鸡鸣叫,这象征着大地复苏,畜草两旺,一片社会升平的新气象。所以,1986年旧历七月,牧民们恢复了已中断多年的银肯敖包祭奠,用来展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所取得的建设成就。最后,杨场长无限憧憬和深情地说:“现在只是给银肯沙穿上了鞋,只要按着这几年的进度,以愚公移山的劲头继续努力,经过几代十几代人的艰苦奋斗,一定会给库布其沙漠全部披上绿装。”
看着今天的现状,想着未来的变化,我似乎觉得又年轻了许多。尤其看到年轻一代在成长,在继承前辈的愿望努力奋斗,越发感到党的政策的英明。今天由于打破了“大锅饭”,建立起以经济手段为主的承包制,一年的成就等于过去几年甚至几十年取得的成就。如果按照这个速度继续发展下去,并不再折腾,不再出现反复,今后就会在草滩、农田和沙漠之间建成一条宽大的青罗带。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一定会使沙漠为人类造福。那时,银肯沙奉献给人们的也许不只是苍郁的林木、茂密的牧草,还有丰盛的水果和其他林产品。是的,银肯沙那时也许会成为人们一个理想的宝地。
三上银肯沙,一次和一次感受不一样。现在我已爱上了这沙漠,因为它绝不是寸草不生的死域,而是有着无限美好前景的乐土。真是一方土有一方宝,一方地可养一方人啊!只要我们顺应自然规律,就能摸清它的脾性,逐步地去认识它、掌握它、改造它、利用它,这片沙海总有一天会变成林海!我希望那“老鼠吃羊”的奇事永远成为过去,更希望响沙响得更响——不是哀鸣,而是欢快的改造大自然的进行曲,是人类向银肯沙索取幸福的交响乐。
那时,我站在锁边林带上遐想,假若我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再登上银肯沙的时候,见到的将会是什么景象呢?是的,我相信我的一切美好想象与憧憬都会成为现实。因为银肯沙已用它今天的变化,证明了它自己明天的变化。今天居住在这里的各族人民,他们肩负的已不只是生活的重担,还有建设祖国、造福人民的坚强信念。而站在他们前面招手引路的,是党!这就是力量,这就是源泉!
三上银肯沙,真没有白来,它给我留下了幸福和欢乐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