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云南开民宿的时候,原本是做好了远离故乡的心理准备的,加上平日里也喜欢四处游走,以为早就适应了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方式,谁知道最先开始想家的居然是胃。
大约吃了半个多月的云南米线,突然在某一天的日暮时分,北方的细枝末节、边边角角突然变得鲜亮起来。
故乡的景象变得具体而温暖,比如,女儿放学回来的侧影,走路的样子,从阳台外斜斜地照进来的暖阳,我走时儿子刚刚买回来的乌龟,妻子在厨房的热气中隐约的背影,小区门口那个小饭馆络绎不绝往来的食客,特别是她们家的焖面,刚刚腌制出来的酸菜,炉火上冒着热气的羊杂碎,刚刚出锅的的馒头……
那时候,我才深深明白,原来故乡是长在胃里的,乡愁是有味道的记忆。
我虽然在八岁就离开了最初的故乡,随着年龄的增加,对家乡的很多东西渐渐淡忘,但是唯一不变的依然是最初在老家的时候滋养出来的味觉。
比如到了秋天,总会想起小时候打沙枣的画面,小心翼翼地爬到树上,在微风中摇摆着探出身子,拽下几颗饱满的泛着紫红色光泽的沙枣,亟不可待地放几粒入口,酸酸甜甜中,口水早就在唇齿间流转。那时候阿爸那么年轻,牧羊归来总会从裤兜里掏一把沙枣给我,那是我对惊喜最初的认定。
还比如,每到天阴的时候,总会觉得是一个喝酒的好日子,故乡的景象在那一刻立马复原和生动起来。多日不见的乡邻总会恰逢其时地骑着马出现在我家门前,父母会热情地迎出去,像久别重逢一样,隆重地互相作揖和拥抱。接下来,我们家的空气都开始活泼起来,温在锅台旁边的烈酒开始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炉火上架起来的茶壶或者正在微炖的羊肉冒着热气,加上空气里的香味,沉睡的胃开始充满了憧憬。此刻,大人们在几杯烈酒下肚后,原先的腼腆和羞涩一扫而光,他们开始说最深情的话,唱最深情的歌,一遍一遍,仿佛即将要告别,又好像刚刚才重逢一样,那么深情又那么不舍。
后来,在胃的记忆里这些都变成了故乡的景象,愈久弥坚。
再后来,发现能解乡愁之苦的唯有食物,每次外出一段时间,从返程的时候,就开始列出一个食谱来,炖羊肉、酸烩菜、焖面、猪骨头勾鸡、山药丸子、香菇肉臊面条……这些登不了大饭店的小吃,在此刻却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只有吃到它们,才总算回到了故乡。
藏着故乡的胃都是非常固执的。像已经功成名就的潘石屹,即使海归妻子给他调配营养餐,教他如何吃西餐、喝红酒,给他设计了一条国际化发展的道路,也终不能打消他对甘肃天水那一碗地道小米粥的向往,只好摇着头嘲讽他是骨子里的农民相。潘石屹毫不避讳地承认,他就是长了一个吃小米粥的胃。他明确地回答:饥饿和食物才是对故乡最深的记忆。在他的心中,童年里养成的胃就是故乡的一个标志和符号,是回忆里可以入口的画面,是离故乡最贴近的距离。
我民宿来了一个有钱老板,刚开始的排场就像电影里似的,伸左手就是拉菲,伸右手就是雪茄,就连随身的保镖都戴着墨镜,嚼着口香糖,一水水的黑西服,跟凡人一句话都不说。后来将其打回原形的是我三姐的一盘腌猪肉炒鸡蛋,吃得那哥们儿眼泪婆娑,不断说,这就是他妈妈的味道,老家的味道。再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老家也在北方,尽管他十五岁就跟随父母来到南方,但是他说,他的胃里始终住着一个腌猪肉炒鸡蛋的故乡。自从找到故乡的感觉后,这哥们儿很快就打发走那些助理和保镖,一口地道的伊盟话饱饱地讲了几天,并亲自撸起袖子给我们做起了焖面和烩菜,故乡的景象生机勃勃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原来我们每个人心心念念向往的远方,就是我们久别的故乡。
在民宿的时候,有一天,我北方的大哥给我来电,他断定我想家了,所以寄来一只羊,让我注意查收。我收到羊肉的时候,看到在羊肉的旁边居然放着一把只有北方才有的红葱,瞬间泪目了,只有游子才明白,他是把胃里的故乡寄给了我,那一把红葱在情义的位置。
终于懂了,胃里的故乡承载着记忆,承载着温暖,承载着眷恋和爱。胃里的故乡总是牵动着我们灵魂的地方,那是一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想念,是“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的亲近,是故乡的总和,是安放我们对亲人和成长最地道的记忆的地方。
前几天和好兄弟石强去他朋友的一个用红葱制作牛肉酱的地方参观,我们行走在大片的红葱和野生沙葱之中,空气里弥漫着那种只有家乡才有的葱香味,眼前瞬间就是故乡的景象,仿佛看见七八岁的我幸福地在院子里奔跑,屋顶炊烟袅袅,年轻时候的阿妈喜眉色眼地开始做饭,红葱炖肉的香味已经袅袅娜娜地送入我的鼻孔,所有的想念和憧憬瞬间弥散开来,亲切起来,熟悉起来。
牛肉酱的创始人是一个特别有情怀的人,人也低调内敛,谦卑地听着一群人聊天,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倒是喝酒的时候,问他为什么想起做牛肉酱。他沉思片刻说:经常出差,知道游子们都是带着故乡的胃漂泊在外,研发一款红葱牛肉酱就是把故乡寄存在一瓶酱里,让它成为我们和故乡之间剪不断的脐带,那是可以慰藉的温柔。
借一瓶牛肉酱偷空回了一趟心底的故乡。终于明白,只要长大,终究我们的故乡只剩下冬夏,再无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