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岁数大了,总感到如今的过年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年味越来越淡了,已经没有孩童时代那种渴望,甚至觉得过年成为一种负担了,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又老了一岁。然而,闲暇时,眼前总是浮现出小时候过年的一些生活碎片,反倒觉得那时过年有些意思。
就说拜年吧。
这还得从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林家塔说起。我出生时,已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新中国成立还不到二十年,依然是一穷二白。林家塔村因为地处偏僻的大山之中,经济贫穷落后,但这种较为封闭的生活,可能更能保留老祖宗们一代一代继承下来的风俗文化。
金鸡报晓,娘娘家的那只大红公鸡仍然是山村里起得最早的精灵,几声悠扬婉转的啼鸣,掀起笼罩在山村上空那层薄薄的夜幕。麻雀似乎还记得昨晚的爆竹声,从村前那片柳树林里小心翼翼地飞过来,先有几只试探着落下东张西望,然后成群结队落下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家的大黑猫懒得理它们,摇着发涨的肚子,踱着方步,钻进了猫洞。只有那几头不识饥饱的半大壳郎子猪从窝里一出来就吱吱扭扭地吼叫着,猛烈地用尖嘴拱着主人的屋门。
母亲早已起床,为人和牲口准备着早食。父亲用一把新扫帚清扫着院里火笼灰和七零八落的炮仗子。哥哥姐姐们熬了夜,东倒西歪趴在炕桌上呼呼大睡,任母亲如何叫喊也无济于事。我和弟弟一咕噜爬起来,在枕头下面找出了过年的衣服,所谓的过年衣服也往往是由哥哥姐姐们的旧衣服改造的,偶尔一年也会有难得一见的新衣服,不管怎么样,小男孩是不在乎这些的。只是对锅里的干焖饭不感兴趣,不理解为什么大年正月初一忌荤吃素,好在米饭里夹杂着平时难得的晶莹剔透的大米,还有细粉条拌了黄豆芽,用扎蒙油炝了,倒也香气扑鼻。饭要全家人一起吃,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违背不得。在这一空当儿,母亲在针线包里取了红色、蓝色的布条,包一个双红炮和一颗红枣,缝在我们的肩头上,大概就是一个护身符,如同贾宝玉脖子上的通灵宝玉。
待母亲要安顿什么的时候,我和弟弟已经飞出家门,直奔前院的爷爷家。爷爷娘娘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子,千辛万苦把他们拉扯成人,除了六爹、七爹年纪还小尚未娶亲,其余五个儿子都已儿女满炕,爷爷娘娘不仅在我们宗族中,即使在村里也是德高望重。因此,大年初一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给二老拜年。这倒不是我们如何懂礼节、知孝道,而是惦念娘娘早已准备好了的稀罕吃的。
一进大门口,我和弟弟就高声吼叫着:“爷爷娘娘好过年,看你们家油糕圐圙甜不甜。”跪下就要磕头,被娘娘连忙拽起拉回屋,嗔怪我们小孩子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在地下铺了一条猪毛织的新口袋,才让我们磕头行礼。在我们站起来时,娘娘已在我们兜子里塞满了柿饼、黑枣这些在老家极少见的东西,这是在供销社工作的大爹大妈年前拿回来的,爷爷娘娘哪舍得吃,都给孙子们留着。我们哥俩顺便给住在一个大院的三爹、五爹拜年,每人在每家都能得到一枚锃光瓦亮的五分钱硬币,欢喜得一圪奔子跑回家向哥哥姐姐们炫耀。看到我们回来,哥哥往往连新衣服也顾不上穿,破门而出,回来时一样的丰收。要知道,那时候一分钱就可以买到一块水果糖。
母亲笑着问我们:“一定挨了你娘娘的训斥了吧?”我们疑惑地望着母亲,母亲告诉我们拜年的讲究,我们才恍然大悟。
正月初一不出门,留在家里吃素,表示对神灵祖宗虔诚的祭奠,我倒觉得有点忆苦思甜的意思。但儿孙们是必须到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家拜年的,即使是除夕晚上见过,第二天早上也必须去。在我们老家,就是这样子,即使是邻里邻居正月第一次见面,辈数或者年龄小的都要问候长者,在别人看来似乎是好长时间不见面了。
从初二开始,亲戚们开始走动,直系亲属是需到长辈家拜年的,否则就会被外人耻笑。去拜年时都要拿着糕圈圈、点心和烟酒之类的物品。长者早已在家里等着,见了远路亲戚,自然格外高兴,在炕上铺毡放桌,倒茶、热黄酒,放上自己家的糕圈圈、炒米。待寒暄一会儿后,才会让孙子辈行大礼磕头。一进门磕头是犯忌讳的,只有老人去世后上门报丧才会如此,我们小孩子哪知道这些理路。
拜年必须赶在中午吃饭之前,主人一定会留远亲们吃顿饭的,如果不是炖肉、细烩菜,也至少是荞面、油炸糕。偶也上点酒,但也只是象征性的,在人们眼里,酒是敬神神的东西,绝对不能多喝,不像现在,动辄人均一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时的物质特别缺乏,像酒这种高端消费品更是奇缺。我记得过年时,每家只供应一两斤散酒,在做了黄酒之后,就所剩不多了。
一般人家只能用黄酒招待贵宾,满满盛上一碗,热热乎乎、酸甜可口,倒也不错。我父亲弟兄几个都是公家人,大爹一家又在供销社工作,娘娘的柜子里倒也藏着几瓶鄂尔多斯绿不浪酒或者是达旗黑儿马酒,贵重亲戚来了还是要上点白酒的。小辈们跪在炕棱上,双手把酒敬给长者,叫满酒。长者稍微抿抿之后,由小辈接回来填满之后按辈数和年龄大小继续进行。更多的时间是叨拉,从这家的老人、那家的孩子,唠到生老病死或娶亲聘女,情绪则时而喜笑颜开,时而伤心落泪。
路远的还要住上一宿,路近的则大多会当日告别,举家相送,依依惜别,三步一回头,男人们招手致意,女人甚至泪流满面,直至客人们在天的尽头消失。这样,你来我往,正月快尽了,户门大、亲戚多的人还走在拜年的路上,年味一直在心里弥漫着。有一句话说得好:有心拜年,过了寒食也不迟。
自从时兴团拜以来,拜年的味道变了。几十口甚至上百号族人或亲戚挤在一个食堂里,稀里糊涂喝一顿酒,省事倒是省事,但根本没有叨拉的时间。嘈杂的声音根本听不清说什么,那窝在心里的话根本打不开话匣子——过年,变得没多少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