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过年的记忆,就是在美食、游戏和穿新衣的雀跃中流连的幸福感觉,随着岁月发酵演变成对美好情景的留恋与珍重。
记忆中的除夕始终是好天气,风清日丽的。父亲扫完大院,我们姊妹几个帮着父亲贴好对联,紧接着,在外小“散”了一会儿步的牛羊也被赶回圈里开始喂养,草足料饱后,不再绵绵地叫唤,开始悠闲地反刍。于是父母开始操持起年午饭来。
大骨头在头一天晚上就从凉房里拿回来消在了大锅里。我们殷勤地帮大人掰柴烧火打炭。年午餐的主角必是炖肉,炖上一大锅羊肉,或者猪骨头。后来光景好了,年午饭多半会炖两锅肉:一锅猪骨头,一锅羊肉或者牛大骨。我家过年的习惯,先是吃肉啃骨头,之后母亲会在碎块肉很多的肉汤里加些自家做的粉条和豆腐,再去窖里拿出她从乡集上买来贮存的芹菜,很讲究地将它切成细条放进去,有时候母亲还会用年前做好的烧猪肉,配上海带丝蒸一盘爬条肉。主食是大米饭和点着红点点的大馒头,有时还会有油炸糕。大米饭拌着菜吃上一碗后,为了解腻,再喝半碗放了腌酸蔓菁丝丝的菜汤。
收拾完吃炖肉的餐桌后,母亲开始端上几盆凉菜,多是猪耳朵丝、肘子片、豆芽、海带拌粉丝。父亲拿出了早在锅台边上温好了的二锅头,全家开始悠闲地盘腿坐在炕上小酌慢品。自然,父母也会逐年改善我们这些小孩子过年“喝”的待遇,先前几年能买上一大瓶山葡萄酒,甜涩甜涩的,再后来有了香槟酒,父母亲总会买回几瓶,对于孩子们来说,这可是奢侈品,舍不得大口大口灌下去,总会学着大人喝白酒的样子,斟满小酒杯,分成几口慢慢地品咂,美美的,那味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香。
吃完年午餐,已是午后四点了,母亲变戏法般地给我们找出了新衣服,即使刚开始条件不好的年份,母亲都会给每个孩子至少做一件新衣服,要不上衣,要不裤子。母亲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巧手裁缝,她会每年变换些新样子,今年给我的衣服做个花边圆领,明年加几条竖褶条,或者变换个灯笼袖,给哥哥和弟弟做上衣,要不上面两个兜,要不下面两个兜,再不变成侧面加暗兜,或者胳膊上加小兜。母亲做好了新的一件,便感觉和旧的另一件配上有些不协调,于是她又开始“反色”另一件,就是将线拆开,将面子反成礼子,将礼子反成面子缝好,再拿自家的土烙铁一烙,立挺挺的,这样就变成一身新衣服了。鞋子多半也是母亲亲手做的条绒松紧口鞋。穿上了新衣服的我们跳着叫着,就去找父亲分炮了。因为乡俗讲究,谁家的年炮响在前头,谁家就会富在前头。
那个年代,炮的主角是鞭炮,鞭炮多半是二百响的“大地红”五六包,或者五百响的买两三包,大年三十放一半,剩下的还要准备在小年初六、正月十五和二月二放。为了安全,麻雷是不给孩子买的,父亲买的两捆麻雷,主要是为了仪式性的需要。每天晨起放两响,睡前放两响,迎送客人放两响,羊儿出坡放两响。父亲的“开局”麻雷响过之后,我们的小鞭炮便开始热热闹闹放起来。
当天黑了下来,我们迫不急待地将花炮请了出来,父亲常为我们买的花炮有五六种:飞天小火箭、地老鼠、彩珠筒、小喷花,还有一种可以拿在手里绕圈甩的软绳花炮,每放一种,我们都忙不迭地叫出父母来欣赏,那些花炮各是各的趣味,小火箭一点,嗖地飞向夜空,然后传来两声脆响,又在夜空中炸出一朵银花。地老鼠长时间地打着彩色的转转或者东冲西窜,是最受我们喜欢的。
鞭炮放得越来越少了的时候,我们便想着法子开始丰富它的放法,点着迅速扔到高空中,放在铁壳子里放,捡了没响的炮,把它中间折断摆成一个小圆圈点着看花火,把捻子拴在一起放……有时候不注意把炮会扔到鸡窝或者羊圈,惹得羊儿惊得满圈跑,鸡叽叽嘎嘎好一阵子叫,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开心得不得了。父母见状嗔怪我们,说我们是一群“唐货”,我们笑得更凶了,受了惊的鸡儿又是一阵叽叽咕咕。
年三十必燃一堆旺火。不同于东部旗县用煤块垒成的火笼。西三旗多是燃柴火,为了燃得时间长些,供孩子们放炮和游戏,还会再加几个树墩子。火烧旺了以后,大人和孩子们都要跳火,从火堆上跨过去,寓意祛病除难。即使腿脚不好的老人,也要单腿做个跨的动作。还有,就是一定要在年三十的旺火中烧一点儿馒头或者糕饼吃,保佑老人掉牙慢,小孩牙不疼。大人们说,烧烤过的馒头还被食神赋予了健康的含义,于是经常会有蛀牙的我们便抢着烧起了馒头。
就着院子里的火光,我们玩起了很多游戏。叫来邻居的小朋友,开始围着火堆丢手绢,谁输了,不出节目就给别的小朋友拿出几个鞭炮或者糖块代替,也可以给不一样的糖纸纸。玩踩飞机(一种跳格子游戏)、踢毛键子、围着火堆转滚环,谁转得最多,我们就给上交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还奇思妙想发明了许多的玩法。记得有一年,我们凑够了七个女孩子,让每人至少从家里拿到两块花手绢,我们大概有了十五六块花手绢,然后在我家屋子里的窗玻璃下点上了一排蜡烛,火光映得玻璃亮亮的,屋里留三个孩子轮流排着队在玻璃上移动花手绢,外面的孩子们自豪地叫唤来其它孩子一起欣赏我们的“幻灯片”,一轮展示完了,再换刚才移动手绢的孩子们到外面欣赏。那一幅幅不同的美丽场景或人物被一排蜡烛照着,别有一番意境,有白雪公主、蓝花花、米老鼠与唐老鸭、叼着毛线球的小猫咪、北京天坛公园、贾宝玉与林黛玉、脑门大大的寿星……我到现在都记着这些有趣的图案。
在外面玩得时间久了,冻得不行,孩子们又聚到家里,盘腿坐在炕上开始玩扑克。当年我们玩得最多的就是“争上游”,人少时一幅扑克牌,人多时拆两幅扑克牌,手心手背分出对家穿插着坐好,单、对儿、炸、飞、双王。玩两幅牌时最出其不易,会出现三连弹,还有从A到K的13张连牌,捞不上出牌机会就烂在手里,捞上出牌机会只一下就走完了全部牌,谁捞到了先走这样的特殊牌,走牌时似乎用上了吃奶劲儿,把那摆成扇子一样的一摞牌很有质感地摔在炕上,摔得油布都发出很亮的响声。哪方输了,要不被弹脑壳,要不就选好牌进贡。有时候连续几局翻不了身,有的孩子们便开始嚷嚷着再换个玩法,走,到场面上打毛猴儿,或者跨大步……
晚上熬夜,大人们收看春节联欢晚会,我们最热衷的就是看小品,记得连着几年我们看过陈佩斯与朱时茂的哑剧《吃鸡》《吃面》,黄宏与宋丹丹的《超生游击队》等,逗得我们这帮孩子们在炕上东倒西歪。播出歌舞或者播报祝福等内容时,我们就开始玩翻花绳、猜中指、抓羊码码游戏。母亲会熬出醇浓的黄酒,端出年前准备好的油炸炸、炸麻花、红糖饼、瓜子,还有买来的桃酥、核桃、黑枣、糖块、柿饼子等年货让我们尽情地吃。吃饱喝足玩困了的我们悬躺顺卧,等不上春节联欢晚会结束便和衣在热炕上睡着了。
初一村里此起彼伏的炮声唤醒了我们,一个机灵爬起来,姊妹几个就开始找炮,似乎还没有忘记为全家担负着早放炮、快致富的职责与美好期冀。哥哥催父亲放麻雷,我和弟弟放起了自己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后心满意足地跑回家中。
初一,村里人家讲究吃饺子,饺子里会包钱币,还会包红辣椒,父母会鼓励我们每个孩子都包,尽管七杂八样很难看,但我们包得乐此不疲,由此我们学会了包“老鼠”饺子、荷叶边饺子、“百褶裙”饺子。饺子一出锅上了桌,我们开始研究哪个饺子包钱币的可能性大,肚大的饺子一般会先选进我们的碗里,但有时候等到肚子吃饱了也没吃到一个包钱的饺子。
村庄里可能祖籍陕北的庄户人多,时兴初六过小年。小年基本和大年无二异。在农村没有花灯,也不方便买元宵,正月十五对于我们也没有太多记忆,倒是二月二,关乎春节的最后一个节日,印象很深刻。
这一天,父亲会为外公和邻居家的大爷剃头。有时候,哥哥和弟弟会被父亲逮去推头发。兄弟两个不喜欢父亲为他们理的铲子发型,但为了“龙抬头”的美意,也就任由父亲发挥了。
这天村里讲究吃猪头。猪头被炖得软坚香烂,特别是厚厚的猪皮被炖得几乎透明,就着蒜泥和醋汁儿,香浓软糯,好吃不腻,吃得非常过瘾。
还有一项很重要的民俗——围灰圈、跳灰圈,这才是我们特别感兴趣的。父亲和母亲会将几个炉子里的炉灰积攒起来,分装在三个桶里,由我们姊妹三个去围灰圈圈。围灰圈圈有两项内容,一个是将家中所有的房子、牲口圈围成封闭的圈,寓意驱邪避虫和保平安,在我们看来,有点像孙悟空给师傅唐僧划的包围圈,阻止百“虫”进入;再一个是每位家人在自家院子里站定,以双脚为圆心,在脚周围由他人或者自己撒炉灰围成一个灰圈,然后再跳出来,或者将一家人围一个大圈,再分别跳出去,寓意不受妖魔和害虫侵扰。二月初三,各家各户门前屋四周,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灰圈圈,那些灰圈圈就是写在大地上最美的祈福图。
二月二过了,年也就彻底过完了。
马上就会进入惊蛰,田野里忙碌的人多了起来,父母亲也开始了翻地运粪,又要雨润草青了,我们也迎来了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