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一直在广州带孙子的大嫂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到了老家。今年腊月十六是大哥辞世三周年的日子,老家叫过“圆周年”,大概有圆满的意思。大哥圆满了吗?三年来我一直想写一点东西,但又感觉千头万绪无从下笔。
这几天,我把大哥2010年出版的作品集和他写给我的几十封信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再加上我的记忆,好像当年黑白摄影中的显影过程一样,有关大哥的一幅幅画面逐渐由浅到深,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1949年秋季开学前的一天,滹沱河畔的北坡上,秋高气爽,坡梁上的庄稼丰收在望,乡间小路上走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小男孩儿,大人是个二十大几的男子,上衣口袋还插着支钢笔,男孩儿和现在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差不多大小。这个画面是母亲向我描述的,男子是我当乡村教师的父亲,男孩儿就是我的大哥,这是大哥第一次离开家,跟随父亲到八华里外的孙庄去读书,当时他只有六虚岁。母亲多年后向我说的意思是在责怪父亲,俺娃那么小,头一回出远门,你大人就不能背一会儿?
半个世纪后,大哥被山西电视台聘为节目评论员,母亲在电视直播中看到了主持人对大哥的采访,事后说起来,她还是掩饰不住地兴奋:俺娃上电视了!
2017年隆冬时节,还是在滹沱河畔的北坡上,寒风凛冽,坡梁上一片萧瑟,一队系着大白花的汽车缓缓前行,其中一辆箱式车上有一个大大的“奠”字,大哥的棺木就在车上,他的亲人和30年前的学生们来为他送行。在这条他六岁走出家乡的路上,他走过风和日丽,也走过风雨泥泞。
大哥出生于兵荒马乱的1944年,2017年腊月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享年74岁。他的一生都跋涉在追梦的路上,一路坎坷,一路清贫,但他义无反顾。
1959年,大哥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山西省晋北工业学校,一年多以后,因为国家经济困难,学校撤消了,全校学生回乡支援农业生产。
当了两年多的农民后,大哥在一位上初中时就很器重他的老师的帮助下,当上了代课教师,从此,他在小学、初中的讲台上顺风顺水,到恢复高考前,他已经成了全县重点高中班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大哥好像很早就喜欢上了写作,我在他的作品集中就看到他初中时期写的一首诗。即使在上世纪60年代初吃糠咽菜当农民期间,他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笔,记得偶尔还能收到《繁峙小报》和县广播站1元或5角钱的稿费。
当教师后,虽然有了微薄但也算稳定的收入,大哥写作的积极性更高了,投稿的层次也在逐渐提高,省市报刊上也能经常看到他的文章。小有名气后,省市有关方面还经常与他约稿。
大约上世纪80年代初,忻州市文联决定调大哥去当文学编辑,他欣喜若狂,终于可以一心一意干自己喜欢的事了。调令到了县里,因为他带重点高中班,据说还上了常委会,县委书记最后拍板:既然市里要调,那就是人才,既然是人才,那我们县里就得留。让他把这届重点高中班送出去再说!听到结果,满心欢喜的大哥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两年后,不知是因为县志无人编写受到了上面的责问,还是县里兑现承诺,大哥成了县志办当时唯一的编辑。大哥在信中说,离开了学校,工资减了一部分,但是我愿意,因为在这里我可用于写作的时间相对多了一些儿。
大哥写作的体裁较为宽泛,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等好像都写,比较起来我更喜欢他的散文,因为在我看来,好的散文至少应当是有真情而无做作,我感觉他的一部分散文做到了这一点。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了罗丹的一句话——艺术就是感情。第一次知道这句名言,是大哥在来信中告诉我的。
大哥的写作成果,在我看来是可圈可点的。他的《回忆我的几位老师》获得了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平型关访古》获得了中华旅游杯全国散文一等奖,《敬礼,五星红旗》获得了2012年中国散文学会二等奖,《祈福湖听歌》获得了全国散文三等奖,诗歌《致母亲》获得了全国首届全国校园文学大赛三等奖,文学评论《率真随性,意味隽永》获得了《中国作家》2010年金秋笔会一等奖,《大势磅礴故园情 ——魏钢焰<接过历史递来的火炬>赏析》获得了经济出版社优秀论文奖和文化部二等奖。他曾被聘为《散文选刊》签约作家,《人民日报· 大地月刊》通讯员,山西电视台节目评论员,2010年加入山西省作家协会。而他在自己作品集的后记中是这样总结的:我虽然起步较早,但迄今还没有一篇在全国范围内有影响的作品。
著名作家、忻州市原文联主席杨茂林对大哥的评价是:
无意求名常作文,
有感而发见真淳,
品端学厚辞自华,
阅尽沧桑老更成。
说到有感而发,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一个画面——那是1994年的秋天,我和妻儿回老家探望父母,大哥也从县城赶了回来。一天他带着我和儿子来到了故乡的学校旧址,一面墙上还有上世纪60年代留下的毛主席语录的痕迹,大哥看着看着忽然若有所思,他撕了些旧对联揉成纸团,在那里用力擦了起来,不大一会儿,一首毛笔写的无题诗出现了:
兵燹为灾不自由,
沿阳田里度春秋。
劝君细省舌耕客,
莫把清流当浊流。
大哥说诗的大意是,战乱年代作者没法生活,来到这里教书,劝导人们要有所觉悟,不要辜负教书先生(舌耕客)的一片苦心。事后我猜想大哥应该是在这首诗被覆盖前就见过。
时间不长,我收到了大哥寄来的教师节那天的《山西日报》,大哥撰写的评论《劝君细省舌耕客》赫然在目。评论的最后说:尊师重教之风真正形成之日,才是中国教育振兴之时。
如果把大哥的业余创作成果与他的工作生活环境对照一下,我相信你我都会感叹的。大哥大嫂育有三女一子,当年大嫂在学校大灶上帮厨,大哥是高中重点班的班主任,带着两个班的语文,四个上学的儿女要按时吃饭,五个人的责任田要按时耕种……我真不知道大哥哪来的时间和精力来写作。记得有一次,大哥到车站送我,看到远处的坡梁上有很多人在活动,大哥说,那是他们的学生在栽树,他是班主任,一会儿还得赶过去。
我的父母住在离镇区十华里的老家,因此每次探望父母时,大哥家就是我往返的驿站。记得那些年中,大哥的家至少搬过五六次,房子有远有近,有大有小,但都是租住别人的。直到调到县志办几年后,大哥一家才终于住进了县政府的一处旧家属房,里外两间,大概有30多平方米,一个小院,还有个小南房。后来大哥不知从哪弄来一套旧桌子,只是桌面太大,把个小南房挤得有点满。但大哥很高兴,写了多少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桌。
在这张书桌上大哥又写过多少东西,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就在他离开人世前不久,新作《小院的记忆》又获奖了,并入选《山西省绿色散文选》。大哥的小名松柏,后来被他用作笔名。
我敬仰大哥,尽管我并不想像他那样生活。
大哥的中专文凭是后来落实政策才补发的,他曾几度参加人民文学作家函授班和鲁迅文学院的学习,但他只有编辑(中级)职称。他一生当过的“官”是“少先队中队长”和“班主任”,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善交际,生活的境遇可想而知。
然而,大哥自有大哥的性格:不卑不亢,追梦一生。大哥自有大哥的幸福:笔耕不辍,乐在其中。
当然,大哥一生最为自豪的应该是他的儿子,儿子拿到博士学位后成为南方电网电力研究所的一个项目组长,住在广州市番禺区。2015年春节,大哥发给我的短信是:“让海风带着紫荆花香送去祝福:羊年大吉,万事如意!——于羊城祈福大道”。我能感受到大哥字里行间洋溢着的自豪与幸福。
祈福大道附近应该有一个祈福湖,因为大哥在这里写出的《祈福湖听歌》获得了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
祈福寄托了人们的良好愿望,但幸福与不幸却如影随行。2007年或2008年间,大哥遭遇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刚过不惑的大女儿,因患癌症医治无效,离开她工作多年的英语讲台,留下了一双儿女,也给大哥一家留下了永久的痛 ……
大哥比我大11岁,其实我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我对大哥最早的印象是晋北工业学校撤消后,他回到父亲当校长的齐城学校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们一家五口人是一分为三的,大哥在忻州上学,二哥跟着父亲在齐城读书,五六岁的我与母亲为度饥荒落户在北京的二舅家。不久后我们和母亲一起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大哥当农民我上学,两年后他当上了教师,此后相聚最长的时间就是每年的寒暑假。再以后我也离开了家乡,与大哥的交流就只能靠鸿雁传书了。
今天重读大哥写给我的几十封信,还真得感谢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大哥的信独具风格,谈到家长理短几句带过。论起读书作文来不吝笔墨。信封中还经常装有佳作剪报、学习资料、征稿启事、他的作品剪报等,因此他的来信经常超重。有些名言警句我最早也是从大哥的来信中知道的,比如“情动而辞发”“人贵直,文贵曲”“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艺术就是感情”等等。
1975年,我在照相馆工作期间,曾拼凑了一首所谓的诗《摄影员向毛主席汇报》,寄给大哥后,他肯定加鼓励,并略作修改,同时他又抄来了一首诗,标题就叫《照相》,记得前几句大概是:“十月霜,秋场光,照相师傅进了庄,姑娘们对镜忙梳妆……”。据说这是50年代一位名家写的,它让我开了眼界,原来“照相诗”还可以这样写。
大约是在十几年前,大哥曾与我有过一次面对面的交流。大哥说的大意是,咱们离得远,他的经济条件也差,基本上没有帮助过我,倒是我对他和他的家庭给予了不少帮助。我对大哥说,我对你的帮助是有数的,而你对我的影响和帮助却是无法计算的,这些帮助使我受益终身。这不是客套,而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曾写过一篇《第一本令我落泪的书》,这本书就是大哥给我买的《儿童文学》。上世纪60年代,万籁俱寂的山村之夜,伴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大哥带回来的书为我这个懵懂少年打开了一扇心灵之窗。我记得《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苦菜花》《平原枪声》《欧阳海之歌》等等都是那个时期读的。杂志有《火花》《人民文学》《诗刊》等等。特殊时期即使这些都停刊了,大哥还订着一份《解放军文艺》。
现在回想,正是那一阶段的阅读,让我此生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坚持读书和自学,也让我这个只上过初中的人,拿到了自学考试大专文凭,获得了新闻专业主任编辑(副教授)职称,至今还能在自办的微信平台《华哥图文》上拼凑点文章,这一切没有大哥的影响、引导和帮助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并不赞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我确信,一辈子不读书的人必定是一个精神上的贫困户。
大哥曾为我们班代过课。那是我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当农民的大哥突然来到了我们的教室,班主任女老师介绍说,我因事需要请假一周,这位新老师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品学兼优,希望同学们尊敬老师,认真听讲。大哥讲的其它课我都不记得了,唯有那节音乐课我至今印象还很深。大哥教我们唱的歌是《桂花开放幸福来》,以前的音乐老师只教歌词,大哥是边教唱谱子,边教唱歌词,令全班同学耳目一新。
还有件事至今难忘,小时候我曾偷过大哥的东西。红卫兵大串连那年的一个周六下午,大哥从他教书的学校回到了家,胸前戴着一枚韶山纪念章。原来他们学校为徒步串联的红卫兵设立了一个接待站,这是红卫兵送给他的。我当年只有十二三岁,对戴着纪念章的人非常羨慕,因此面对这枚精致的韶山纪念章,我是看在眼里,爱在心上。半夜醒来,我又想到了纪念章,索性摸到了大哥盖在被子上的棉衣,想把纪念章偷偷摘下来,哪知做贼心虚,手一哆嗦大哥醒了,当时他什么也没说,作案未遂的我赶紧钻进了被窝。第二天午饭后,大哥要返校了,刚走出家门又返了回来,随后把那枚韶山纪念章小心翼翼地摘下来递给了我,我欣喜若狂,却好像什么也没说。遗憾的是那枚我戴了很多年的纪念章竟没能保存下来。
我曾为大哥写过一幅挽联:数十年教书育人桃李芬芳,一辈子笔耕不辍诗文传世。还有一个写在我心中的横联:清贫一生。
大哥家的小院门前是一条窄长的巷子,两人相向而行需侧身才能通过。送别大哥那天,殡葬师傅们把棺木抬出小巷的过程十分艰难。那一刻我忽然又想起大哥曾经描述过的梦境,他多次梦见自己跋涉在泥泞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