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花甲以后,老有一些朦胧的碎片记忆,在岁月深处回闪跳跃。忽远忽近,犹如天边飘来的一片云彩,这就是故乡。
关于故乡,没有人会不眷恋,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穿行于灯红酒绿、人潮涌动的繁华都市,还是在高楼大厦亦或富丽堂皇的奢华小区;无论你是坐在政府机关办公室,还是漂泊在他乡的路上,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说甚也不会忘却。从儿时呀呀学语到寒窗苦读,从懵懵懂懂不谙世事到青涩少年,再到学校毕业后或务农或有了工作融入城市,故乡的风土人情、一草一木都刻画在脑海深处,即便你走出好多年,把他乡逐渐变成了故乡,可这些记忆中的人和事,总会让你历历在目、清晰可辨。
也曾穿梭奔忙、挥汗如雨,也曾在沃野平畴引吭高歌,在农家小院独步徘徊。在流年若水、平淡从容的时光中,总有一些碎片炫舞。
进旗府小镇工作20多年了,匆忙中似乎忘记了故乡的轮廓,自己就像那随风而飘的柳树种子,随遇而安。关于老家的记忆,总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片段,清新而又遥远,记忆中的故乡,远比如今红火热闹。
我40岁之前,也就是说从童年到中年,一直在宁静又充满生机的乡村中度过。春天来临,黎明的曙光还没照亮大地田野,雄鸡啼鸣催醒左右乡邻,男人们早起挑着扁担、水桶到全村仅有的一口水井排队挑水,贪睡的孩子们也包括我赖在床上,不愿早起, “二板片,快起来放羊去!”“三楞罐赶紧给猪槽倒点食……”大人们怒不可遏,板着脸,手中拿着笤帚掀开被子就“唰唰唰”地打在屁股、大腿上,劈头盖脸,瞌睡一下子被责骂赶到九霄云外,赶紧“嗖”地爬起来,胡乱套上衣裤,连脸都来不及洗一把,揉着惺忪睡眼,把自家两只老母羊拉到附近的荒坡草地中,一边看着老母羊摇着尾巴啃着青草,一边拿着语文课本背诵课文,寂静的滩野上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乡村农家同龄孩子都是这样,这边的草滩和对面的草滩上几只绵羊都寻找着最鲜嫩的青草,“哞哞”的羊叫声,遥相呼应,树叶、草丛上露珠晶莹欲滴,乡村的空气饱含着泥土的芬芳,清新怡人。等到低矮的土房炊烟袅袅,就到了该吃早饭上学的时间了,放羊的孩子们拉着吃得饱饱的羊回家了。此时的村子里,有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远意境,远离喧嚣,纤尘不染。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达拉特一带农村物质生活相对匮乏,有许多村落还没有通电,也没有通公路,照明完全靠煤油灯,做饭取暖所需煤炭都要用骡马胶车从百十多里地的酸刺沟、点石沟等煤矿沿着崎岖山路拉回家。那时也不像现在有高清LED大屏幕彩电、家庭影院。除了早出晚归忙于农活之外,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唯一了解外界信息、新闻、国家政策的途径就只有报纸,记得那时经常看到的就是《鄂尔多斯报》,如得到一份报纸我便会翻来覆去看几遍,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能在报纸上刊登发表自己的作品,对于文学的执着点燃了我的希望之火,从小学时候起,我就偏科,倾向于学文科,导致后来数、理、化这几科学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旗里或公社下乡的电影队有时会来每个村放电影,这是农村唯一的娱乐活动,也是我们这一带大人娃娃很期盼的事情。当然,是不定时地挨着每个村放,会在几个生产队选一个院落比较大而且居中一点的地方。由于是在宽敞的院落放映,一般下午天黑前四五点左右放映员会将银幕固定好,这时候在田地里劳作的社员们便会在地里扯起嗓子喊:“晚上看电影了!”听见喊声的人们便会追问在哪放,像我们小孩子更是欣喜若狂,听见有电影看就爬到树上或者跑到房顶上去观望证实,天还没黑就催大人做晚饭吃,匆匆忙忙草草不拉几口饭在嘴里便吆喝着对门的、家里的、地里的小伙伴们前去观影,漫山遍野的乡民们都会聚集于此,有的人还拿着手电筒。有时遇停电,发电机“隆隆”响着,点亮放映员那桌子上的灯泡。那时候对于电灯很新奇,人们便围在放映机周围看他操作。电影还没正式开始,生产队长就开始发言了,一般就是讲国家政策、毛主席最新指示等等,讲话完毕,电影正式开始放映,影片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上甘岭》《青松岭》《智取威虎山》《白毛女》《红灯记》《沙家浜》等,很多影片名字也因为太久远被遗忘了。这些尘封的记忆,对于同龄人和老一辈还没有完全淡忘,在改革开放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的今天,这些扎根在记忆中的往事犹如散落在乡间小路上的一道美丽的风景,让人回味无穷。
农忙季节来到时,掏粪、送粪、掏茬、耕田、播种、锄搂、收割、入场、碾打就成为了生活的主题。大集体时,大家都是打日工,挣工分,“男十分,女八分,老汉娃娃老七分”是常态。包产到户后,一般人多、地多的家庭就很难由自家单独完成,从春播到秋收邻里之间都是互帮互助,今天帮你家忙完了,明天再帮他家,家乡方言管这叫做“变工”。春播、秋收是农村中一年最忙、最累的农忙季节,此时当然得把家里最好吃的弄上餐桌,烧猪肉炖晒干的豆角,加点粉条、豆腐,油糕、馒头必需有,还要提前到供销社买两瓶酒,采购一些青椒、黄瓜等新鲜蔬菜,男人们都去田地里干活去了,女人们要提前回家做饭,一般有一两桌左右,忙前忙后,虽然辛苦些,但也乐在其中。
那时,像我一样大的孩子们趁大人们不注意就溜到队里的柿子地里偷偷摘几颗包在衣襟里拔腿就跑,这种由农民自己种植的柿子,不上化肥,不洒农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无污染,无公害”,原汁原味,甘醇香甜,这些刚好熟透、芳香四溢的西红柿至今回味起来仍让人垂涎欲滴。偶尔听到田间地头的大人们高喉咙大嗓子的在喊自己孩子的名字:“二后生!送根扁担来!”“巧女子给咱拿两只箩筐来!”于是便屁颠屁颠给忙活的大人们送去……
一过“二月二”,沿滩的人们就坐不住了。一马平川的田野里,掏茬送粪,犁田耙地,男女老幼忙碌穿梭,田埂上不远不近摆放着化肥袋,或牛犁、或马犁,来来回回耕着土地,扶犁的一般都是男人,妇女、老人一般只负责撒化肥或整理没有犁通的边头地畔。变工帮忙的乡亲们和主人家谈笑风生,一边干活一边说着一些趣闻轶事,插科打诨,互开玩笑。尔后,春播下种,扶闸灌田。不久,田野泛绿,生机盎然。这些久远的过去定格在了时光深处,而今和那片故土以及乡邻们接触的机会很少,只是一种美好回忆,此情此景,我们从农村中走出来的人们,相信不曾将这些美好淡忘,虽然这些乡村生活很普通也很平淡无奇,但身居城市的人们又有谁不想体会感受一下那朴实归真、回归自然的乐趣呢?很多年过去了,想起这些,我总有一种怀念,一种追忆,还有一种莫名的感伤。
咦!听说东营子老杨家三儿子要娶媳妇办事宴了,要在这个月的初八设宴摆酒,并邀请全队。于是,亲朋好友,奔走相告。主人家在办事宴的前几天就要请好总管(也叫代东),预计酒席数量,到镇上去采购蔬菜、调味品、饮料、酒类、香烟等。张罗安排酒席的指挥策划者,一般均由能说会道者担当。摆酒之日前一天上午,最亲近的亲戚朋友、厨师都要到主人家去准备帮忙,捣糕面、压粉条、杀鸡宰羊、洗碗涮锅、炸糕烹肉;还要由代东列出执事单,所谓的执事单就是一张置办酒席的计划任务表,从左邻右舍、宗亲家族、亲朋好友里面挑选一些负责大小厨房、切菜洗碗、打盘端菜、烟酒发放、打扫卫生等的人员名单。青壮年者要负责到附近各家去借碗筷、借桌子板凳,几十桌酒席一般农家自己都不会具备这么多,都靠临时借用。宴席前一天晚上,宾客亲朋陆陆续续开始到主人家参加“夜坐”,亲朋好友便会聚集在屋内或院内三五成群摆着龙门阵,或打着扑克,或闲聊,东家长,西家短,大到国际形势、国家大事,小到谁家媳妇聪明精干,谁家女婿是愣头青,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谈古论今,畅所欲言;年老者“吧唧吧唧”抽着旱烟,插不上嘴就在旁边当听众;小孩子结伙成对嬉笑打骂,在大人的呵斥声中我行我素,乐此不疲。在“代东”声如洪钟的“准备开席”的叫喊声中,被事先安排好的打杂人员抬桌子、架板凳、放碗筷、摆上烟酒凉菜。鞭炮响起,烟雾弥漫,小孩子们有的忙着捡没有完全炸开的鞭炮,有的等不及一拥而上,早早地围在桌上,菜肴陆续由大小厨房端上,羊肉巧粉、稣鸡丸子、红烧猪肉、清炖整鱼、细则烩菜等七碟碟八大碗地方菜肴令人目不暇接。在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中,代东致辞代表主人家感谢所有亲朋光临祝贺。这是一场亲情、乡情聚会的盛宴,平时都忙着自家生计,只有诸如此类的酒宴才能难得一聚。这种宾客笑逐颜开,主人家忙前忙后,忙碌而又喜庆的场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因为孩童时代很喜欢“走亲戚”,热衷这种有好吃的而又热闹的酒宴。如今,因为在外多年,只能搜肠刮肚在记忆中整理回味这些乡土民俗、家乡菜肴,反倒是现在长大成熟后,这份期盼便没有这样浓郁迫切了。
前几年的老家看上去几乎成了空心村。因为大多数乡邻们或外出务工或搬迁到了城镇。正如民谣所言:二三十岁的进城了,八九十岁的进坟了,五六十岁的留村了。目之所及多了一些萧条,曾经的村落逐渐人烟稀少,黄土墙灰砖房也因为无人居住荒废而垮塌,只留下残垣断壁和废墟。这种土墙灰砖的土木结构房屋,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在鄂尔多斯沿黄河一带很常见,由就地取材的砖块加上木椽、柳栈垒造而成,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遍及梁里梁外各个村落,这种老房子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如今,年轻时我们同龄伙伴相互串门、玩耍的情景物是人非,只有天空飞翔的麻雀还模样依旧、叽叽喳喳。沿着地头地畔曾经放牛、放羊经过的老路,我曾经爬大树劈柳梢喂羊的一行行大柳树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些腐朽不堪的树桩依稀可见。几个老户人家破旧不堪的老房子诉说着岁月的流逝和沧桑,东河槽(哈什拉川)我曾经砍沙蒿、背沙蒿、割苦豆、捋蒿籽的荒滩沙坝,都被近年新开发的片片土地所挤占;经过北河槽砖厂,记忆又被拉回到从前,往日附近的砖窑匠在此脱坯烧砖,乡邻们修建房屋的用砖都是在这里先脱成土坯,然后再放进砖窑里烧制而成,整个窑堆炉火通红,烟气缭绕,如今却只有零乱废弃、形状各异的大小砖块散落在长满沙蒿的沙滩上,窑工们曾经背砖头走过的路被荒草掩盖,砖窑东边有一条南北马路,是我们小时候去喇嘛营子学校上学时的必经之路,那些乡邻们抬石头夯地基喊出的“嘿哟哈哟,攒把劲哟”的号子声也消失在过去时光。漫步走过村西的“西沙梁”,那一座座不远不近的老坟墓荒草漫漫,这是一片没有田野的沙滩地,曾经和儿时的伙伴们经常在这里放羊或玩游。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故乡的一草一木是这样熟悉,片片田野,行行树木,静好如初,这里的乡间小道,远近田野曾留下我儿时的足迹。家乡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了。
回想曾经,山歌环绕乡间,农家村舍炊烟袅袅、生机勃勃,今非昔比,村还是这村,人去屋空,有些年老者已经驾鹤西去,也有一些年纪不算大的人英年早逝,心中莫名涌起一丝悲凉。
再次回望老家,依然矗立在漫漫滩地,在岁月风雨中历经了数载寒暑,像一个桑榆之年的老人,土砖墙也裂口斑驳,往年烧柴禾留下的烟熏火烤的黑色,诉说着农家曾经的生活轨迹,猖獗的老鼠在墙角下觅食,溜走时留下一道道踪迹;不知生活过几代人的老家是否会坚强的面对风雨摧残?祖辈们曾经种下的老榆树愈发浓密,曾经摘榆钱的那棵老榆树越发粗壮,只是树干上的裂纹如父亲、母亲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越来越多……
是啊,这些曾经在儿时记忆里很普通的景象,现在回想起来或偶尔回一次老家之时再次瞭望,竟感到如此弥足珍贵!也算是对于过去时光的一种怀想和惦念吧。
故乡,还是记忆中曾经的故乡,地没变,形没变,只是我们一代代人都变了。人生如梦,走过人生这条路,你经历过多少林林总总,会让你有多少次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