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八夜里有惊雷,起初还以为是炮声。在灯红酒绿的街上,混淆着人声、车声、哭声、笑声,熙熙攘攘,为名为禄,听风赏雨是消沉的,令人羞愧。那夜雷声响过两三遍后,雨来了,湿了地皮便停歇。这场春雨比春天来得更早,尤其正月响雷,于我而言,是平生第一回听闻。
进入二月,天气渐暖,中旬,我们从镇上搬回一亩居,接着就有浓白的烟从屋顶飘溢出来。烟火人间又回到一亩居。
厨房里,炉火终日蹿动,橘红透亮的火光经炉口缝隙映照在镶了瓷砖的墙壁上。火苗呼呼翕动着,絮絮叨叨,像一场无关生活的闲聊,热闹又宁静。布谷鸟的叫声传进屋里,只有“萧声”能描述它的动听,只不过萧声悠长,布谷鸟的叫声短促而已。早晚这叫声尤其疏落清亮,时高时低,时远时近。跟着这“咕咕”声听去,还有麻雀的唧唧声,偶尔喜鹊也低鸣两声,嘎嘎的。抬眼向窗外望去,它就在院里轻盈地跳跃,旁若无人地觅食,一会儿飞上墙头,一会儿又落在空地上。一个夏天,我曾亲眼看见一只喜鹊衔了条肥虫站在院里的矮墙上炫耀;也看见每天认真织网的蜘蛛,隔天却不见了,只留下残破的空网,想必主人被喜鹊给掳走了,这使我忘了蜘蛛的面目可憎,并想到它们也有自己的命运。
在一亩居,任何混杂的声音都很容易辨识,它们总是错落有致。站在院子里,整个苍穹辽阔又高远,天光云影尽收眼底,如果正好有飞机从头顶掠过,连那轰鸣声也变得抑扬顿挫起来。这至少使我很容易就忘记了之前的生活状态,并且理清了那些丝丝缕缕的烦恼,即说服自己献身别人的信仰。在后者的捆绑下,一个人很难自信,困顿在物质等级中,不停地鞭策自己,疲惫不堪。
还好,春天总是如约而至,尤其当你已经习惯了鄂尔多斯漫长荒凉的冬季,突然在院里看到几星绿色,心情不好都不行。
最先长出小嫩叶的是臭蒿,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在向阳的檐台下,三两棵翠绿着,但却令人惊喜不已。我出出进进看向它们,把它们当做春的信使,举步留心,生怕践踏了。其实这种草长大了是很烦人的,株壮苗高籽又多,整个夏天都在跟我作对。不管锄头多么勤快,都赶不上它满院疯长的速度。但现在,它还很柔嫩,在料峭春风中无辜地紧缩成一团,可怜又可爱。
臭蒿刚散开少半寸叶子,羊角葱也从地里钻了出来。胖胖的一截,先是一根短粗的小叶,接着就成了一对儿羊角,几天后,那角尖尖的向两边分开,高高翘起。用小铲子掏出一两棵,鲜嫩的白根下是带泥的须,须也鲜嫩,有一指长,掐一下见汁,跟着能闻见辛辣清爽的葱香。羊角葱搁哪儿哪儿香,但最好的吃法是卷豆腐皮蘸酱。往春,这种吃法几乎三餐必备,以至今年竟连提都不提了。可见什么好东西都有吃腻的时候,除非适可而止。到二月下旬,院里的羊角葱长得哪儿都是,尤其往年长过老白葱的地方,一棵挨着一棵,绿得喜人。这些都是去年随风洒落又长起来的小葱苗,并非我亲手种下。
除了羊角葱,一畦不到两平米大的韭菜地也绿了,一旦绿起来,好像一夜间就茂盛得该收割了。与此同时,苦菜也长起满地来,中间还夹着蒲公英。大前年,广子听了别人的话,曾将摘剩的苦菜根埋在院子里,果然第二年就见有苦菜长起来。起初并不舍得吃掉,连锄头都绕道,怕伤了它们的根儿。第三年,喜见半畦,今年已是满畦,连过道的砖缝里都有。
我说过一亩居不止一亩,而是两亩。南北两道矮花墙将整个院子分成了西院、过道和东院,我们住在西院。过道宽敞,可并行两辆汽车。东院空空的,杂草丛生,靠东墙长了三棵高大的杨树,但一直不怎么挺拔,建房时没舍得砍掉,每年夏天倒也郁郁葱葱,见风便哗啦啦拍手,枝枝叉叉通年有麻雀和喜鹊栖息,每天清早叽叽喳喳,热闹非凡。二月末,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从树下走过,葵花籽皮大小的杨树花苞片簌簌落下,轻轻地,在草地上制造出一阵毛茸茸的雨声。抬头,见垂了满树的花条,不乏鲜红、紫红,像极了毛毛虫。一日米儿在院里突然哭起来,她站在小小的滑板车上呼救,说到处都是毛虫呀!你看,这就是美好的局部,常常不尽人意。
今春风多雨多,隔三差五天阴雨湿,但日子总归一天比一天和煦,土地也一天比一天酥软。广子端着他的笔记本重坐回书房里工作,面南背北,正对着书房的窗户。不知不觉时序三月,窗外的两株丁香打满了花苞,长得可真好,快有一人高了,枝繁条密。当初把它们栽到书房窗外,是我的决定,因为广子曾写过《八问丁香》。说来真是美好得很,那年送这两株丁香并亲手帮我栽下的是我们的邻居香君。香君与我同岁,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仅凭这名字,她也应该成为一亩居最好的邻居,可是反过来,我们却不够勤劳,不像这块乡土上实实在在的居民,因为就算在春耕秋收的季节,让我们忙碌的也绝非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