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外,说起来大多数外乡人都很陌生,只有居住在内蒙古中部地区上一点年纪的人才知道,它非政府命名,是民间几十年流传下来对我们当地贫困山区的称呼。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家乡的邻里乡亲如果出远门不是说回口里、下沿滩,就是进后山、上后套。因为当时年幼,也不知道这些地方在哪里,总是觉得很遥远,直到后来才慢慢分清这些地名的所指。现在看来也就几个小时的车程,但在当年就不一样了。所谓的口里是指如今东胜神山以东,准格尔旗一带,这是当时的解释,如今口里的解释范围很大,除准格尔旗以外向东延伸至清水河及山西杀虎口、左云、右玉一带,在当时也算是穷地方,矿产资源未开发,梁地多,滩地少,农民生活也一度很艰苦。沿滩是指黄河流经鄂尔多斯境内的两岸沿线乡镇,借着可利用黄河水的优势,能种小麦、玉米等高产农作物。后山是指大青山往北,如今的包头市固阳县达茂旗一带,以盛产莜麦、山药出名。而后套是指黄河以北大青山以西如今的巴彦淖尔市一带,地势平坦,土质肥沃,当年以种植小麦、玉米为主,属于黄灌区,俗称河套平原,农业产量居高不下。而我的老家在当时叫伊克召盟东胜县柴登公社板旦梁大队(现鄂尔多斯市东胜区泊尔江海镇柴登村)。老家地势崎岖,水资源匮乏,只能靠天吃饭,当时人们习惯称我们家乡这一带为南梁外,南梁外按如今的地理区域应为达拉特旗南部山区几个乡和整个东胜区范围以及杭锦旗东部部分乡镇。
在那个物资匮乏、交通落后的年代,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车,无论是回口里还是上后套,骑个毛驴或赶着马车都要走上好几天。光出门的头一天就得好好忙乎准备半天,牲口的草料,人的吃喝,若要赶车的话还要带小平板车的修理工具、打气筒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说起南梁外,人们就会自然联想到地广人稀,靠天吃饭,沟壑纵横,干旱少雨,土壤沙化,广种薄收,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连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想吃上一顿白面馒头更是奢望。当时给周边地区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有名的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的穷地方。为了生存,有一些农户迁移走了,有的下了沿滩,有的上了后套。因此当时谁家有个十八九岁的大女子,都要托三姑舅二俩姨等亲戚朋友给在沿滩或后套打问个对象,日子过得好坏搁在后,最起码能吃上饱饭,隔三差五能吃上一顿白面条子。
梁外地区的整体特点就是人口居住分散,水资源严重不足,地势崎岖不平。还好我的老家这块儿地势还算比较平整,有些二阴阴土地,粮食分得基本够吃,只不过花钱有点困难。但在那个年代我们生产队相对而言在周围还算不错的。记得大约七五年吧,秋天下来除完成上交的任务粮外,每人可分得粗粮五百斤,每一个工(十分为一个工)能分五毛三分钱,每户能分个一二百块钱,而前些年是够不够三百六,有时年底还倒分红。那年社员们高兴得不得了,还被公社评为了先进生产队。社员们的生活基本得到了保障,早上能吃上玉米面窝头或者红薯面饼子,再蒸几颗连皮的山药,中午吃糜米捞饭烩酸菜,晚上再喝点菜汤或者糊糊(即稀粥里掺入少许黑豆面粉),就满足了。在我们南梁外有句民谣:“黑豆糊糊放点盐,顶如讨吃子过大年。”说明这饭很香很香,小娃娃们喝上两碗糊糊能把肚子喝得溜圆,在外面跑闹玩耍时还能听到肚里的摇摆晃荡声,虽说没什么油水,但还是能添饱肚皮。实在是馋了就泡二升软米吃一顿糕或一月半载吃一顿小米凉粉,那时的麻糊糊蘸素糕吃起来特别香,但用石头碓子捣米现在想起也很愁人。记得父亲常说的一句玩笑话:“母猪馋了拱墙根,女人馋了吃凉粉。”其实那是男人们不愿意捣米发出的牢骚声。
那个年代不仅温饱问题难以解决,文化生活也相当单调。别说看电视了,收音机也很少有,只能早晚听公社放大站的有线喇叭,开始放一首东方红,中间播新闻、戏曲,最后来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就播报结束了。虽然条件十分艰苦,但是人们的精神很饱满,干劲十足,心态也很乐观。记得公社每隔半个月或二十天会放一次电影,只要听到通知,人们在傍晚收工后顾不上一天劳动的疲劳,步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跑十来里路也要去看,看完再回家,黑天半夜深一脚浅一脚,在路上还你一言我一语回味着电影中的情节,等回到家已是半夜时分,第二天还不误在生产队干活儿,中途休息一会儿时,年纪大的坐在一起一边抽旱烟,一边张家长李家短闲聊,婆姨们赶紧跑到田埂地边掏些苦菜、羊耳朵、苦则豌等野菜,回去分拣人能吃的人吃,人不能吃的喂猪,那些年轻后生还不误翻手、扭勾勾(农村体育项目,比腕力和手指力),大姑娘小媳妇儿们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一旁纳鞋底做些针线活儿,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
那年代看过的电影,现在还记得好几部:《梁山伯与祝英台》《江姐》《地道战》《五朵金花》《一江春水向东流》《英雄儿女》《苦菜花》《渡江侦察记》……
虽说那个年代生活贫困,衣食无保障,每到逢年过节,吃吃喝喝不如现在,可喜悦气氛不亚于当今。那时每年快到春节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像我们这些半大娃娃,就盼着能穿上一单半件新衣服,大人给分上一二百响鞭炮也就知足了。说是新衣服,其实就是些市布、卡叽、花达呢(当时限购,凭布票供应),但那是绝对的纯手工打造,也能在别人面前显摆嘚瑟了,天天掰着指头数过年的日子,期盼的心情无法言喻。虽说物质不咋丰富,但还是样样俱全,其实都是农副产品再深加工,除了香裱纸张和蜡烛炮以外,其他都不需要花钱购买。一过腊月二十,家家户户都开始忙了,准备过年的应用之物,炒炒米、做黄酒、做豆腐、捏糕圈圈、压粉条、蒸馒头、糊窗子、糊灯笼、泥炉子、粉刷墙、写对联。有条件的家庭还要擀豆面、炸麻花、做几块红烧肉。这些活儿数炒炒米最麻烦,它需要好几道工序,首先要把糜子弄干净煮熟,捞出后沥干水分再放锅中爆炒,炒好后再上石头碾子去皮,最后一道工序是用扇车扇去糠皮。这活儿有一定的技术含量,弄不好有时炒米中还有生糜子(带皮的),有时候炒米压成炒面了,因为这个没少挨母亲的训斥。
说起写对联,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在当时,父亲也算是邻里周边的文化人。每到腊月二十几,每天就有来我家找父亲写对联的人,人们拿着已经裁好的红纸,父亲给书写。父亲的毛笔字的确写得不错,字体刚正有力,词句全在脑海里。“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大人欢笑辞旧岁,小儿拍手过新年”,这些都是父亲常写的对联。“抬头见喜”“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细水长流”这些小帖帖更是年年都有。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石头碓子上贴个“川流不息”是啥寓意。
现在回想起来那年月,虽然少吃没穿,但很幸福。
在八十年代,梁外地区除了过年特别喜庆外,农村的娶媳妇、聘闺女办事宴也是别有风味。
那时办事宴不像现在订好酒店,请亲朋好友来吃喝祝贺就完事了。梁外农村办一场事宴下来至少要四天,前期的准备也是很麻烦的,首先要准备吃吃喝喝。蒸馒头、压粉条、生豆芽、磨荞面、擀豆面、炸茶食子等等这些都是必备的,还要借桌子、凳子,最让人头疼的就是铡草,要铡好多草给赶车来的亲戚喂牲口。
梁外农村的宴席菜系简朴而多样化,大多数是自产的,光一头猪身上就能弄好几个菜,猪肚子、猪耳朵、猪肝、猪蹄、猪肘子、猪皮冻、猪头肉、猪耳朵,猪蹄自家的不够用就向邻居借来,等明年、后年杀猪后再给还上。苹果切成瓣、鸡蛋切瓣、桔子瓣、油炸大豆都能当凉菜上。热菜没有现青菜,只能用肉炒木耳、腐竹、黄花、银耳之类,最后来一盘豆腐粉条细杂烩菜(吃完再添),在当时这些菜就是平时一年也吃不到的美味佳肴了。直到八十年代末,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逐步完善,梁外农村的生活也逐渐提高,这时农村办事宴才开始时兴“坐席”,开始有了红绕肉、肉丸子、烤羊腿、红烧鱼等,除了鱼以外大都是自产的,不需要花钱买。
当年举办婚礼,有条件的男方家庭要给儿媳准备四大件儿,就是一蹬(自行车)、一转(缝纫机)、一听(录音机)、一看(手表)。那年代谁家要有这四大件儿,再有几身涤龙、涤卡、的确良布料,找个媳妇儿不用愁。现在看来,那一共也就值个千儿八百块吧,可在当时几乎算个天文数字,需东家拼西家凑才能完成这个“大业”。
八十年代后期,梁外农村人的生活才逐步有了好转,手里也稍微宽裕了一些。部分农民就思谋着盖新房,那时候最时兴的就是砖包门面房。后墙、山墙和夹墙是土打墙,前门面用砖起,再安上几个玻璃门窗,远处一看,蓝盈盈的好气派。
那时梁外农村盖房所需的建筑材料基本不用花钱购买,椽檩都自家有,按房子的面积自己编制些沙柳笆子,砖块是几户人家联合起来自己建砖窑烧制的,砌墙都是用泥沙,不用水泥,请的砖工师傅和小工也都不用花钱,都是亲戚、朋友、邻居相互帮忙,老乡的土话就是管饭没工钱,每天晚上收工吃过饭后给喝一场烧酒,也不上凉菜,就放一盘咸菜,工人们逗笑说:“酸菜一盘,喝上没完。”朴实憨厚的梁外人在左邻右舍需要帮忙时都义不容辞,宁可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儿,也要帮助他人,根本不讲报酬。用梁外老乡的话讲就是:“家有三件事,先从紧的来。”
悠悠岁月,似水流年,往事的长廊永无止境。转眼间离开家乡已二十几年,回想起过去的往事,尤如一幅历史画卷在脑海中展现。昔日的小伙伴都已年近花甲,各奔东西,也不知他(她)们如今过的是否安好?年少时我们共同为梁外家乡奋斗,力尽所能,出力流汗,现如今南梁外一改往日旧面貌,柏油马路四通八达,矿产资源正待开采,父老乡亲生活安康,经济宽裕,安居乐业,我们为此感到高兴和自豪。期盼闲时相聚,共叙童年乐趣,一起回味逝去的青春岁月。
特别是近几年,随着党和政府退耕还林、退牧还草、新农村建设等一系列惠民政策的实施,梁外地区和过去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农业生产一色机械化,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和生产结构也发生了转变,年纪稍大一点的在家少种点儿地,发展点儿养殖业,年轻的进城找工作,做生意,开上了小汽车,住上了新楼房。虽说城市的生活节奏感较快,生活条件也比农村优越,但还是对梁外故乡有一种眷恋之情。曾经的南梁外现在富裕了,昔日的黄土坡如今成了宝地。现如今还有不少的沿滩、后山、后套的女女要嫁到我们梁外哩!
“后大套的羊肉不吃香,不如我回南梁外喝米汤。”“大卜浪红鞋高底子,虽然咱梁外人也可以的。”,这是流传于梁外地区的两句漫瀚调台词,充分表达了南梁外人对家乡的眷恋与不舍之情。“水是故乡的甜,月是家乡的明”这话一点儿不假。
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社会的不断进步,现在当地的年轻人也很少提到口里、梁外、后山、后套这些词了,它在人们心中也渐渐被淡忘了,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何年何月,在我心中,梁外永远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