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达拉特旗王爱召镇的新和村。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常记得一跨进正月,就能听到铿锵的锣鼓声从老远传来,似千军万马阔步前行,一副虎狼之势;又似天上众仙齐奏鼓乐,一阵天籁之音……
是什么动静如此振奋人心?循声望去——新和村的跑圈子秧歌扭得正欢。
你瞧,七八个彪悍的农家汉子打着红帮牛皮鼓,拍着大小铜镲,敲着小铜锣,敲打着正起劲;王永富领头的一群踢鼓队(男)和肖五小领头的一群拉花队(男扮女装在前,女生在后)踏着鼓点,个个生龙活虎,活灵活现。已一把年纪的高老虎、田骡、高三不信、高三兰、高银柱、肖四小、王八十一等扮演的“老大爷”“老大娘”们也不甘示弱,与年轻小伙姑娘相媲美,摇着、扭着、跳着;伶俐可爱的小朋友奔跳着,微笑着,长长的红丝绸带犹如一条条蛟龙一样敏捷,一会朝前冲去,一会拔地而起,一会从天忽降……
走近听,随着“咚咚锵、咚咚锵”的鼓点你扭头看去,乐队的汉子们忘乎所以,恨不得把那个红帮鼓敲碎,巴不得把那大小铜镲拍烂,一心想把那小铜锣击个窟窿……闭上眼睛,静心地听:时而粗犷奔放,能使河流为之激扬动荡;时而稳步柔美,能使无数人为之心醉;时而缓和细腻,能使大地为之倾倒。
走近看,一群男女老少扭起来了。排是排,行是行。一会儿排成“龙摆尾”;一会儿好像“虎扬尾”;一会犹如“梅花盛开”;一会胜似“白菜卷心”……红与绿的扇子在“姑娘”们手中飞起来、转起来,红与绿的丝绸带飘起来,观者不仅是眼花缭乱,而且是眼神跟着扇子起落,不知道最后的眼神落在何方。霸王鞭在后生们手中挥起来舞起来,挥起时,似乎要直穿云霄,舞起时,犹如飞轮旋转。手、脚、头,全部是活的,真是眼光不知道放在哪里好,看在哪里哪里都是恰到好处的。
扮演“疯公子 ”的周耀明一声吼唱:“锣鼓那一刹我上来哎,再把这秧歌往下安排,下一个节目该咋演啊,两支旱船划上来……”唱声刚落,两只花巧的旱船上场了,像在水中一样,轻飘飘地游来游去。坐在船舱里俊俏的姑娘唱道:“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这边声音一落,那边的艄公接着唱道:“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支船……”酸酸的唱曲惹得人心里暖暖的,你瞧那些小孩子,架在父亲或者爷爷的肩膀上,笑着,拍着手;你看那些大人们,或蹲或站相互指点着、议论着,一阵阵捧腹大笑……
忽然,两只威风凛凛的雄狮不知从何方而出,摇着脑袋,摆着身子,张着血盆大口,或平空后仰翻滚,或高台俯卧衔球,或单狮绕圈,或双狮争戏,或扮鬼脸。起势、奋起、迎宾、施礼、惊跃、酣睡、道谢,将威武之狮的喜、怒、哀、乐之状舞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一时间,场内场外一只只眼睛齐聚在威武的狮子身边,整个场里悄声静气,凝结一般。一个转身,狮子落地,场内场外齐声欢腾,掌声、喝彩声震荡着天空,老太太的两颗门牙差点飞落出来,歪着脖颈双手慌忙捂住。
一会儿,一条长龙从天而降一般。锣鼓声起,龙首时低时昂,或腾,或闪,或翻。犹如波浪一般连绵起伏,忽上忽下忽高忽低。舞龙者卖力地挥舞,敏捷地穿梭,迅速地奔跑,一会儿倾倒在西,一会儿又倾倒在东,一会儿猛然飞速前进,一会儿又腾飞高空。龙身甩动发出的啪啪响声、腰间的铃声、鼓声、呼喊声与激烈的掌声交织混合,响彻云霄。
随即,一系列小节目开演了。两个孩子扮着“大头宝宝”,摇摇摆摆,可爱至极;一头跑驴背上的姑娘时不时做个鬼脸,让你笑弯腰;一首首酸曲、一出出小戏、一个个滑稽小品……男女老少目不暇接。特别是孙汝林扮演的“老板”,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让你看上多少遍也不相信“她”是一个男的。有一年正月,新和村跑圈子秧歌去伊克昭盟盟公署演出,演出结束后有几个东胜人好奇地围着孙汝林,左端详右端详看个没完,说甚也不相信“她”是个男的,甚至要和秧歌队队长打赌,直至卸了妆,秧歌队员们给解释了大半天才半信半疑地离开。一个时期以来,“老板”的扮演者孙汝林简直成了“新和秧歌”的代名词,“她”的表演节目自然也就成了整场秧歌中的戏中戏、重头戏。
这就是新和村传承百年的跑圈子秧歌。
我的家乡新和村属达拉特旗王爱召镇管辖,这个村由喇嘛营子、店圪梁、船营子、大树圪梁、老右湾、二偏营子几个地方组成。在这个村有一支最早由店圪梁的肖姓与喇嘛营子的高姓两大家族组织创办的“跑圈子秧歌”,在达拉特一带颇负盛名。据当地老年人说,“跑圈子秧歌”在新和村传承至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了。
秧歌历史悠久,南宋周密在《武林旧事》中介绍的民间舞队中就有“村田乐”的记载,清代吴锡麟的《新年杂咏抄》中明文记载了现存秧歌与宋代“村田乐”的源流关系。秧歌是中国北方地区广泛流传的一种极具群众性和代表性的民间舞蹈的类称,不同地区有不同称谓和风格样式。在民间,对秧歌的称谓分为两种:踩跷表演的称为“高跷秧歌”,不踩跷表演的称为“地秧歌”,就是直接在地面上表演。
我就是新和人,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就见到过一群花里胡哨的男女抹着红脸蛋或白脸蛋,手持绸扇走进院里,在阵阵锣鼓声中一会儿唱,一会儿跳,二八小子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好过年,好过年,尝尝你家油蛋蛋甜不甜……”也常常听到大人们在说:“二八小子过大年,又吃好的又挣钱”。幼时不解其意,直至大了以后才知晓,原来是村里的“跑圈子秧歌”走村串户拜年了,“二八小子”是秧歌队伍里最活跃扮相最滑稽的一个丑角。
这些朦朦胧胧的记忆当然是“文革”以前的事了。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村里的“跑圈子秧歌”在“文革”期间受批判被迫停办,道具被毁,艺人解散。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79年,新和村的“跑圈子秧歌”才“重打锣鼓重唱戏”,由高全孝任队长重新组建起来。那年我20岁,我也参与了村子里秧歌队的演出。
每年进了腊月门,位于喇嘛营子的大队部大场院就响起了热烈欢快的锣鼓声:“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这锣鼓点敲得全大队的地面都震了,敲得全大队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们心痒痒、脚痒痒的坐不住了。
新和村的“跑圈子秧歌”一般以踢鼓队(男)和拉花队(多数为男扮女装,跟随在后的也有女生)两队并列出场为主要形态,舞队人数少则一二十人,多时达上百人。踢鼓队领头的历代高手分别是高老虎、高三不信、王永富、高文亮、高全宝、高二娃、高三娃、高军、肖军等。出场有鹞子翻身式、一马三箭式、童子拜佛式、旋风腿式、凤凰三点头式等七八种,式式均显示了刚健的一面。舞踢间,行进线路和舞踢套路也各异。线路有踩“8”字、滚边等。而且行进时的步履矫健、快速,手臂要么是大鹏展翅翱翔状,要么是侧身拉船状。还可加进一些放七叉、八叉及扫堂腿等动作,民间称为“加旋儿”。
舞踢套路有大踢四门、里外罗成、八角楼、拜天地、整衣等十多种。里外罗成走的是滚边路线为一圆圈,体现天圆;踢四门,体现地方;而八角楼寓意八卦。谢场时有金鸡独立式、小鬼瞭哨式、猴子望月式等几种。整场舞姿雄健、泼辣、粗旷,内容丰富、内涵神秘,承载着多种历史文化元素。
踢鼓的道具通常是霸王鞭或刀、枪、棍、棒等。扮相多数为武生、武旦、武丑。音乐伴奏主要有“大小得胜令”“将军令”等,能起到配合演员的武术动作、激励情绪的作用。鼓击声、棒击声配合默契,如战鼓催征,尽显阳刚,一派战斗气氛。
拉花队(女架子)领头的历代高手分别是高三兰、高银柱、肖四小、肖五小、王八十一、刘永祥、刘五十一等。关于拉花的传说很多。一说拉花是在运输牡丹花过程中形成的舞蹈,故称“拉花”;又说拉花是在逃荒中形成的舞蹈,“拉花”即“拉荒”的谐音;还说,拉花舞蹈中的女角色叫“拉花”而取名拉花等等。后人认为,古代女人多小脚,出走需男人搀扶,而女性雅称“花”,这时形成的民间舞蹈称之“拉花”。
拉花虽属秧歌范畴,但她又有显著的自身特点。她以“抖肩”“翻腕”“扭臂”“吸腿”“撇脚”等动作为主要舞蹈语汇,形成刚柔并济、粗犷含蓄的独特艺术风格。她舞姿健美、舒展大方、屈伸大度、抑扬迅变,擅于表现悲壮、眷恋、爱情、行进的情绪。
拉花队员一手持扇,一手持彩巾,舞姿滑稽多趣、变化多端。有时还和观众斗趣。拉花的步小而颤动,表演袅娜柔软。在我的记忆中,拉花队中表演的最地道、最出色的当属肖五小。
听上了年纪的人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达拉特一带办秧歌充满了敬神、驱邪的色彩。这种“敬”和 “驱”,不是简单的羔羊式的虔诚和顺从,而是力求站在和神同一高度或比魔更高的层面上,力求达到人神互尊互敬并使魔惧怕的程度。那个时候女性一般不参与扭秧歌活动,秧歌队中没有女生,凡女的都是男生扮的,即男扮女装,直至改革开放后秧歌队伍中才有了女性演员。
扭秧歌这一活动形式,一般是在旺火的照燃下(据说一切魔均惧火),利用蹦高、踢飞脚这些雄健、泼辣的动作,再加上擂鼓的震天威慑,去体现魔高一尺人高一丈,显示出人的威武和雄健,以达敬神、驱邪,力保一方平安的目的。
跑圈子秧歌既有集体舞,也有双人舞、三人舞等多种表演形式,根据角色的需要手持相应的手绢、伞、棒、鼓、霸王鞭等道具,在锣鼓、大镲等打击乐器的伴奏下尽情舞蹈。舞法、动作和风格各不相同,有的威武雄浑,有的柔美俏丽,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秧歌队进村的时候,往往离村子不远时就笑语声声、锣鼓阵阵,强有力地敲打开了,以示礼报信。乐队、演员,由慢到快热烈欢舞,行“三进三出”礼,每番趋步向前,双手托扇,躬身行礼,然后率队进村。
进村之后先要“耍大场”,舞队进入广场,以“慢走阵”舞圆场。把“疯公子”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秧歌队中,最前面打头的是披着斗蓬,手拿大扇子的“疯公子”。他是秧歌队的指挥,他手上的扇子就是指挥棒,变换队形,扭什么样式都要看他的手势、听他的口令。人们扮成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边舞边走,随着鼓声节奏,变换各种队形,舞姿丰富多彩,深受村民的欢迎。
“疯公子”是一个最难扮演的角色,他不仅要有极强的组织协调能力,还必须能即兴编出合口押韵又讨人喜欢的词儿。周耀明就是一位很出色的“疯公子”,他身高个大,声音洪亮,当秧歌队围着他开始跑圆场后,他披着斗蓬,手拿大扇子,把怀里的长拂一甩,开唱道:“过罢大年头一天,我给乡亲来拜年,这一班子秧歌该怎唱,拉花的队伍来表演”。如在正月十五的灯游会上会唱:“叫一声三官爷你坐正,一班子秧歌来敬神,下段秧歌我不唱,踢鼓的壮汉有精神……”然后他们就开始正式表演,脚步轻快,肩膀端正,手臂甩动,身子扭动,眼神入戏,光是一个动作就能惹得周围掌声如潮。
“跑圈子秧歌”表演时基本上不受空间的限制、条件的约束。活动时除了有“大场子”“小场子”“过街场”等几种形式外,在元宵节夜晚,秧歌队伍还自由地围绕着“旺火堆”起舞,称“旋旺火”,意在驱邪避灾,希求五谷丰登。此时围观的群众一经有人推选便就地化妆,手舞足蹈地进入队伍参加表演,被称为“闯台”。通过这种舞蹈形式,还能依稀看到远古先民们围篝火起舞,乞求神灵降吉祛邪的影子。各乡村的人们还拥着秧歌队到各家各户进入院落祝拜,主人在院中摆设香烟、茶水、糖果等礼品恭敬相迎、热情招待。秧歌队便在院中翩翩起舞、飘然展拜,主人躬身答礼,谓“入户拜年”。元宵节期间各乡镇有时还会聚集在旗府所在地进行“对赛”“对耍”,场面更为壮观……
据村里的老年人说,在我的家乡新和村,从解放初到改革开放初,较为出色的秧歌艺人有高老虎、田骡、高三兰、孙汝林、肖四小、肖五小、高三不信、周耀明、高银柱、王永富、王八十一、李生春、高文亮、刘永祥、高全宝、高二娃、高三娃等二三十人。
如今,新和村传统的“跑圈子秧歌”不仅没有受到部分秧歌老艺人先后故去的影响和影视、互联网及手机网络普及的冲击,仍有年轻一代子继父业、祖业孙承,出现了高军、肖军等一批新生力量。更令人欣慰的是,经过100多年来的不断发展、完善,它索性成了当地父老乡亲们文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因此,这种有着鲜明地方色彩和浓郁生活气息的传统歌舞,每逢春节和喜庆节日,仍在城乡盛演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