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345期 >2021-09-30编印

生命的样貌
刊发日期:2021-09-30 阅读次数: 作者:高娃

  风蜷起了脚,将阳光擦得透亮。

  城市对面的阴山山脉在一点点失去水墨的倩影,清晰的面目,显露出粗犷,像是镜头中近距离的景。

  早春的寒意被挡在山外,一丝风也没有。山的入口有了零星的绿意,一条为旅游而修的水泥路向山里延伸着。

  我站在一块石头上,目光一直向上延伸。在目光的折返中,山曲折着划着一个又一个圈。我像是一只井底的蛙,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石头。

  一个转角,山的威严将水泥路像纸一样撕裂,随意地丢开,水泥路不再平直,歪斜成一场浩劫。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地,不得不弯着脊背,用脚试探着前行。途经的驿站,体内装满了从山上滚落的石头,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块毁掉了这些因人搭建的亭台。

  这里是九峰山脉中的一条沟,位于土右旗美岱召西北侧苏波盖乡,人们称之为干沟或甘沟。这两种说法都对,因为山门前并无水,只有走到山中,才能见到汩汩的流水。初春的季节,这里的游人并不多。

1

  我们一行人蜿蜒前行。而我多采用手脚并行。其中有一个红衣少女,她在我们平行的方向走动。她穿过石头河,走近一棵树。

  在她站立在树前很短的一瞬间,大概只有几秒钟,却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我们几个女性同伴相继来到了那棵树下。树上爬满了七星瓢虫。我将手机的屏幕放大,在树的纹理中,一只瓢虫从树的上部一路向下,姿态闲淡。它的触角在树的躯干上探寻着什么,春日的阳光给了它希望、给了它欢乐,这欢乐足以跨越寒冷、灾难,一切不得而知的困难。而另外的瓢虫在树的枝条上贪婪着芽孢。

  牧区表哥家的窗棂上也爬满瓢虫,它们静止在木质的门框上,连触角都停止了摆动。混杂在斑驳的油漆中,远观,我以为是表哥油墨的原创。细看,长相各异的瓢虫,在暖阳中有着一份让人羡慕的自在。表哥出出进进,完全忽视着它们。像是相处很久的家人,散养娇宠着这些小可爱。窗户上玻璃与木框的缝隙是瓢虫们夜间栖息的地方,它们从来不用担心失去自己的家。春来冬去,这些瓢虫如风般自由。一如山里的这棵树,任由虫儿、鸟儿的光顾。

  如果说,我是喜欢这些虫子的,那一定大错特错。记得若干年前,教室中总有顽皮的学生将虫子或是小动物,带到班级里,吓唬胆小的女同学。我前面座位的那个男生,一个长相白净但矮胖的男生,当年痴迷于武侠小说,据说已写了几万字的作品。他常常带一些虫子之类的物品来班级,像是宝贝一样。老师不允许他这样做。他说小说需要对软体动物的一些情节描写,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便于观察。他保证不会影响到其他同学。但他还是误将我吓哭了,具有侠士精神的他自责了很久,此后,便不再养这些“宝贝”了。其他的男生渐渐也没有了这些兴致,班级一时安静了许久。

  而我将办公室从楼上搬到楼下之后,一楼屋子的潮湿,和春天一起召集来了各式各样的虫子,有潮虫、多脚的蜈蚣、瓢虫、蜘蛛、苍蝇、蚊子。几天不清扫地面,蜘蛛就占领一席之地。多脚的蜈蚣会神奇般地落在敞口的杯子中。若遇到节假日休息,杯身中的蜈蚣会风干成一道“风景线”。你无法想象生命在坠落的一瞬,经历了怎样的黑暗。

  随着日照时间的增加,窗户也成了瓢虫的栖息地。像是一个个彩色的图钉,爬在白色的窗框上,但你能感觉到它的惊恐。它们在钢筋水泥的高楼里是没有生命的。一把笤帚一个苍蝇拍,常常将快乐的它们扔进垃圾桶。春日开始一直到秋天,我都会若干次地重复这样的动作。

  今天,在远离城市的大山中,我认真凝视着这棵并不粗壮的老榆树上的瓢虫,它轻盈的脚步弹拨着风声,流淌着一种轻音乐。它身着红衣的外衣,在灰色的树干上竟是异样的漂亮。树的芽孢旁更是聚集了各式的虫子。

  绿叶在季节中伸展着腰肢,它们即独立又相伴。透过飘动的枝叶,远山中的野桃花次第开放,一片粉红,煞是好看,我将它们捕捉到了镜头中。再次翻看时,固定在格式中的山、树、花,少了新鲜与活力,只有在美图秀秀的技术中才能重新焕发生机。我放下了所有想拥有它们的念头,将目光从手机的屏幕中拉开。

  此时,一只雄鹰从山巅飞过。

2

  脚下的路依然崎岖难走,惊喜的是耳边传来了阵阵流水的声音。在两座对立山峰的脚下,一股水流从山里涌了出来。它是那样得安静、清澈。山里的水清冷,手伸在水里,手的温热很快就被水的温度吸走了,彻骨的寒,让人不禁打起了寒颤。越往里走,水的声势越大,渐渐看到了水的跳跃之姿、俯冲之势。

  在一处背阴的山体处,冬季残留的冰雪,缩约成一只白色的大鸟。昂起的头颅凝视着眼前一条从山顶蜿蜒而至的溪流。细弱地流动并不影响它的行走,一大片水印的足迹如墨般泼在山体之上。同行的年轻人,兴奋地攀上鸟儿的脊背,顿时化作一个移动的小点儿,如我们眼中的蝼蚁。

  继续前行,水的姿态越来越多了,全部统一成一个声音。我将耳放于水边,静心聆听它的叮咚。在与石的摩擦中,将石绘制成五颜六色,在一层层的苔藓中有了新鲜的面容。前段时间在朋友圈,看到一位地质局的朋友将喜爱的石头放在了酒中,我很好奇。经询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持石头的原貌,不然,在死水中,石头容易变臭。而这里的水,是从石头中“裂变”出来的,有着初春的生命力,一切都是蓬勃有力的。

  阳光顺着山体倾泻而下,在山体上折射出一道光的影子。光斑顺着石的躯体,像悄悄地潜入者,一跳,一跳,一跃,又一跃,落入水流的响声中。

  我将手机放在水的旁边,录了一段水流的声音。回到了家中,将水流的声音从手机中释放出来,放大的叮咚之响,在暗夜中有着疗愈的魅力。心里铭记的一句话、一道目光,从暮色中愈走愈近,身体的荒漠被一点点浸透。

  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画面,日本著名的音乐人坂本龙一,从北极冰川的深处采集地芯水流的声音,整整3分钟的音乐,任何一个环节我都不忍错过,一遍遍地循环。整个时空像是凝固了,在大自然的面前,任何一个音符的改动都是亵渎,后来他用在了自己创作的音乐中。他发现了采集声音的妙处。我也试着去自然中采集声音。第一段声音来自办公室旁边的树林中,清晨的一段鸟鸣,清理着脑中的雾霾,还有之后的风声、雨声。当我邀请办公室的同事,一起听风,一种独有的流动跃动起情绪,我看到了他的嘴角扬起了风帆。

  一瞬间我恍然明白了,水流之声为什么被称作世上最纯洁的声音。

 3

  真正进入甘沟的地方,在“一线天”。脚下的涓涓流水的两侧皆是挺拔峭立的山峦,夹着一带细长的青空,仿佛天上也有一条河流经过。山里的景色,非常有意思。一层一层地递进,景色渐次美丽。像是游戏通关,考验的不只是体力。

  山中并没有路,凭借的是个人的胆识与体能。我们一行人,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的户外行家。一腔热血只能走到相对安全的山峰,或许不能称之为山峦,只能在山脚下徘徊。对于爬山,我的腿脚总是拒绝的。在同伴的鼓励下,磕磕绊绊地行走了一段。在一处水湾处,裸露的石块布满了苔藓,滑腻腻得让人心生畏惧。好在,有一根断掉的树枝,浸泡在水中,给前行的人带来了希望。脚踩在树枝上,手扶着身旁的石块,走过了水域。但面前的巨石,高大的身躯,一副不让靠近的样子,我折服在它的脚下,再不敢攀援。看着同行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内心的喜悦随之熄灭。

  我开始认真审视端详眼前的“巨人”。它们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大家族,数代同堂。千年的流水梳理出了一扇巨型屏风,旁边围坐着一群满脸褶皱的石头奶奶,每一块石头的样子都不同。对面的石像一个乖乖女在独自玩耍,流露出天真可爱。高耸入云的两块石,像极了恋爱中的两个人,面对面地互诉衷肠。我默默地参与其中,感知着石与石的对话。石与石的相处,竟是千年的凝望。

4

  树在这里更是随性地生长,没有了城市中的统一规划,散养出了天然的风情,我好奇着它的生命力。即便是枯枝,在没有生命体征的状态下,也闲散自由。根据自然的风貌幻化成某一形态。喜欢它的人,将树枝或树墩做成各式根雕或是各种生活的用具,我们常常从根雕的面目中发现它与人或物的相似。

  如果将目光锁定在树的肢体上,你会惊喜地发现原来每一棵树都长得不一样。从树的形态上,可以看到一些动物的身影或人的面貌。有的像笨重的熊,有的像一只小猴子,有的像是展翅的鸟儿,有的像两个人在亲切地密谈……也许世间万物就如恩培窦可里斯认为的那样:所有的事物都是由泥土、空气、火和水混合而成,只是比例各不相同。世间发生的事不过是这四种元素的分合聚散罢了。

  是否可以这样想象,万物都有彼此的记忆,所以我们觉着万物都透着亲切?

5

  其实,我们一直顺应着大自然,调整着我们与它一致的步伐。才会有“一方水土养育着一方人”,依山靠山依水傍水的群落。

  延绵的阴山山脉,衍生出了一种职业叫背山人。一个简单的木制家具背在身后,白天在山上放羊时捡拾废弃的树枝,晚上回家时,羊入圈,树枝进了自家的炉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不曾想到,若干年后,他们利用背山人的身份,将粮食、盐、紧缺的医药物资送到了在山里养病的红军手中,他们是大青山的红色之魂。

  老一辈的背山人在枪林弹雨中一一逝去,山底下的河子村记录了他们的光辉。从王老太太到他的儿子,还有村子里许多的地下革命工作者,他们的后代依然扎根在河子村。翻开这一段历史,满满的骄傲滋养着这一方水土。路上偶遇了一位中年男人,和我们刚刚观赏过的纪录片中王老太太的家人长得极为相似。上前一问,果真是王家的嫡亲孙子——王小利。王老太太故居也是他在管理。他一张嘴:“我奶奶……是一个刚强的人。”拉长音调的奶奶二字,让我们对这个大户人家的小脚老太太,心生着敬意。

  延绵的九峰山脉中,一定有一块石是为王老太太而生的。

 6

  次日清早,朋友给我发来了一张早开堇菜的图片。它不声不响地开在路边的石缝里,有多久了,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得出。平常的样子不会落入我们的视线之内,余光里都不曾有它的信息。混杂在城市的喧嚣中,它没有高大的枝叶,没有健壮的身躯,没有美丽的身影,只是一株野草。将它放大再放大,补光再补光,清晰的样子会吞噬掉一双双错愕的眼神。

  如同一些人一些物一样,只有接近了,才知道他和它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