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鄂尔多斯高原,这里有响沙湾,沙子会唱歌;这里的黄河鱼特别大、特别鲜;这里有大草原,有每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骑马、摔跤、射箭、篝火晚会,甚是热闹有趣;这里是能源之地,“羊煤土气”应有尽有……
可是十几年前,这里还没有拆迁户、暴发户,九年义务教育还收着每学期500多元的学费。人们住在落后的小村庄里,靠天吃饭,如果家里有两个孩子同时上学,经济负担就可想而知。有钱人家的孩子都去市里上学,没钱人家的孩子每个星期只能步行到离家三十多里外的小镇学校上学,走的时候背着一书包的方便面,回家背着一个空当当的书包,家里人不会在意孩子为什么没有带作业和书回家。刚刚步行三十多里回到家,吃口饭就得陪着父母下地干活。父母没有规划我们的未来,我们更不懂未来,只知道必须上学、念书,不能和父母一样。
一
2001年的秋天,大西北的风持续刮了整整一个多星期,吹起了一层层的黄叶墙。那天,风沙打在我的脸上,我根本睁不开眼睛,怯怯地拉着弟弟的手,站在校门口,等待校长下最后通牒。“不交钱,不叫家长,就回家吧,别再念书了。”校长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掉了,看来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要把我和弟弟赶出校园了。风吹得更狂傲了,我眯睁着眼睛看着校长宽厚的背影在大风中越来越模糊。
能怎么办呢?回家?不能回!回去了就再没有机会上学了。我拉着弟弟在小镇上徘徊了很久,北风咆哮得好厉害,由于风力太大,弟弟张不开嘴,就扯了扯我的衣袖,指着小卖店的门,示意进去避避风。又快到饭点了,弟弟的肚子已经咕咕叫开了,我想总不能在大风沙的天气里来回转悠吧,便拉着弟弟进了小卖店,看着弟弟失落的眼神,我安慰道:“没事,有姐姐在,肯定能让你把书读完”。
在小卖店里,我突然听到了人们在谈论中说到了韩乡长的名字,便在脑海里搜索着……对了,这个人好像是乡政府的乡长(当时还没有撤乡换镇),爸爸和我说过他是个好人,来到这个地方任乡长已经很多年了。我便琢磨:乡长肯定是校长的上级,找他肯定没错。
于是,我拽着弟弟出了小卖店,借着北风的助力,很快就到了乡政府的二层小楼。我不知道韩乡长在哪个办公室,一转头便看到了墙上的照片和职务介绍以及办公室号,不由地“咯咯”笑出了声,让弟弟仰着脖子陪自己找他的名字,不一会儿,弟弟高兴地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喊道:“在这里,在这里!”
我拉着弟弟的手忐忑地向韩乡长的办公室走去,心里犯起了嘀咕,人家一个乡长,会见我们吗?万一人家不帮忙,我该怎么办?今天要是人家不在办公室怎么办……越想越紧张,拉着弟弟的手也越紧。弟弟问我是不是害怕了,我像摇着拨浪鼓一样摇着脑袋说:“怕什么怕,我才不害怕呢,又不是干坏事。”
乡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韩乡长正在和几个老农在讨论着什么,我暗自庆幸人在就好。深呼吸几口,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齐刷刷的目光投向门口。
“韩乡长,我们找您有点事。”我小声地说着。
老农们也聊完了自己的事,寒暄几句就出了办公室。我和弟弟怯头怯脑地进了办公室站着,盯着眼前这位不知道会不会帮助自己的人,韩乡长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肚子微隆,眼神和蔼地看着我们。
我心虚得不敢直视韩乡长,小声地说我和弟弟交不起学费,被校长赶出了学校……没等我说完,韩乡长就明白了我的来意,让我和弟弟安心回去上课,他会和我们校长打电话沟通。
我在心里琢磨,万一我们走了,这个乡长不给校长打电话,那我和弟弟不就真的只能回家?不行,我得让他当着我的面打电话,脸皮厚就脸皮厚,大不了就是被拒绝,但如果不能继续上学,就真的完了。
于是鼓起勇气说:“韩乡长,你就现在给校长打电话吧,万一我们回去了,又被赶出来,找您,您如果不在办公室,我和弟弟就只能回家了。”
韩乡长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又看了看时间,让我和弟弟赶快回去,因为中午放学时间马上到了,回去晚,宿舍的饭菜就被分完,会没得吃。我听到弟弟的肚子又在咕噜咕噜地叫,但还是很坚定说我们不饿。“我叫王春梅,初中二年级(一)班。”我补充道。
韩乡长看着眼前穿着宽大校服的我们,笑着拿起电话打给校长,我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对话。电话那头的“好的,好的,没问题”让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
韩乡长边笑边看着我们说,让我们好好上课,不会有人再赶走我们。那个时候的我只希望能让我和弟弟念足这个学期,也没有过多的奢望,可韩乡长却告诉我们以后的学费都不用交,直接上学就好,家里的困难也会帮忙解决。
突然降临的好消息,让我们只会一直重复着说:“谢谢,谢谢!”我欢心雀跃地拉着弟弟走出了韩乡长的办公室,楼外的大风此刻也没有先前的那般狂躁,我们如释重负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远远地看到校长已经在校门口等着我们,越靠近校门越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校长蹙着眉让我和弟弟赶快回去上课,还问弟弟韩乡长是不是我们的亲戚。弟弟看了看我,“嗯”了一声就仓惶地跑回了教室。
坐在教室里,我想到父母经常说的感恩,就暗暗下定决心,将来学有所成一定要报答能让我继续上学的韩乡长,那日我把韩乡长当作我的大恩人写在我的日记里,一年、两年、三年……可能会更久,但我一定要站在他的面前,哪怕只是和他说声谢谢。
二
当年虽然韩乡长帮助我们解决了学费问题,却没能消除老师对我们的偏见。弟弟的班主任,经常把我和弟弟叫到办公室,用手指戳着弟弟的脑袋说:“没钱交学费,怎么有钱买零食。”
其实,我们平时买零食的钱会有一点,那也是偶尔会有,有时候一周一人也就一块钱。2001年的消费,一块钱能买到什么?只不过是父母为了让我和弟弟不眼馋别人的东西才给我们的,毕竟我们还是孩子。
如果周末去同学家,会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吃很多我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同学的妈妈也会往我的书包里塞满吃的,分给我两块钱。返回学校我会把吃的和钱都给弟弟,也让他解解馋,想吃什么自己买一点。
其实每次那个老师戳弟弟的脑袋,弟弟眼眶里转动着泪水,我就希望戳的是我。每当这时我就会想快点长大,让自己变得强大,保护好弟弟和家人,拿着很多的钞票甩到那个老师的脸上,告诉他别狗眼看人低。
那时候我打心里仇恨那个老师,不是我们不交学费,是家里真没有钱,为什么我们还要受到老师的侮辱和歧视。如果当年不是韩乡长帮助我,让我觉得世界上还是有好人存在,我可能会在贫穷和歧视下做出我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事情。所以,韩乡长不止是解决了我的学费问题,更给了当时的我一股精神能量,我一定要有出息、有作为,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重新审视我们。
三
毕业时,别人都在计划自己去哪里上高中,我却用笑声来麻痹自己内心的失落,珍惜剩下的在校时间。在很多个夜里,我都会在眼泪中醒来,我也想上学,不上学怎么有出息,可家里还有弟弟,我不能那么自私,至少我上完了整个初中,应该知足。
初中毕业后,我开始上班,在我们这里有名的羊绒衫纺织厂里作了一名纺织工,可我还是心里惦记着怎么去报答当年那个让我读完整个初中的韩乡长。上学时,我单纯地认为韩乡长会在我们的小镇一直工作下去,可待我成年,成家立业后,已是物是人非。
回到小镇一次,我就会在政府的楼前徘徊一段时间。我总在想我是不是很让人失望,书没读完,还早早成了家,生了孩子,丈夫嗜赌成性,输掉了房子、车子,自己的父亲半身不遂,家里还是一贫如洗,这样一无是处地出现在韩乡长的面前,会不会很丢人?
四
十多年过去,我转行到一家保险公司上班,认识的人更多,学到的也更多,人脉也越来越广,慢慢体会到没有变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内心里要找到韩乡长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因为我觉得自己有所成就是源于他的帮助。
在寻找韩乡长的这十几年,我也理解了“感恩”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要不是韩乡长给予我的帮助,我就不会有一个积极的人生观,也不会有一个健康的心态。
或许有人会说我矫情。但我内心里一直住着一个让自己充满能量的人,在自己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只要想到那句“以后的学费都免了,安心上学就好”,心里总会有一股力量让我坚强起来,随着问题慢慢被解决,我也变得更坚强。
韩乡长在群众中一直口碑很好,上山下乡经常和老农聊天,待人接物平易近人,这也是我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的。之前只知他是那个乡镇的乡长,在我最绝望的一天,让我和弟弟能继续我们的学习生涯,却不知道,他还为整个乡镇作了不少贡献。
1980年到1991期间,我所在的乡镇是整个鄂尔多斯最穷的一个乡镇,大多数人都无法解决温饱问题,每天围堵在乡政府门口寻衅滋事,所以这个乡镇的乡长每三年换一任。
1993年,韩乡长上任后,一当就是八年,2001年成为书记,2004年调离。在任职期间,他带领人们战天斗地、艰苦创业,解决了大家的温饱及用电问题,使得整个乡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怎么找到他却一直在困扰我。我向所有可能认识他的人打听,但还是无法联系到他。无数次错误的电话、错误的地址,也让我更坚定了找到他的信念。
五
2017年10月18日,我和新客户在闲聊中得知他和我的恩人是老相识,就赶忙要了联系方式,真可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爸爸听说我找到了当年的恩人,就让我为已经退休的老韩送两只农村的大公鸡,但我正在出差,就托那个新客户送去。
老韩事后说一直想不起来自己帮助过什么人,因为听老相识说我寻了他十几年,就为了报恩。还问妻子是不是以他的名义帮助过谁,妻子也想不起来,正在夫妻二人绞尽脑汁想是什么人送的鸡时,电话响了。
老韩努力地回忆,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两个穿着校服的姐弟,姐姐性子还挺倔。后来他对我说那个电话让他心里瞬间涌上一股暖流,多么小的一件事情却被一个孩子惦记了十几年,他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寻到他,那只不过是件小事。
我说:“一开始是因为父母教育我们韩乡长帮我们,就要把这份感激铭记在心,但后来遇到更多不好的事,每次有了不好的想法就会想到您和蔼的笑容,我保留了自己的善良,在面对老师的羞辱和工作后别人的刁难,我没有真的去报复、仇视这个社会。”
一个人在年少时身处困境,最容易产生报复社会的心理。尤其是当我21岁时,由于家里贫困,我选择了结婚,然而丈夫不懂事,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公婆又看不起我,我想过无数种的报复方法,常常想为什么我的命运会如此不堪:别人可以上大学,为什么我却在生活里挣扎;别人可以有幸福的婚姻,为什么偏偏我没有;别人的父母都健康、安宁,为什么我的父母疾病缠身……
可每当我有不好的念头的时候,我都会想到老韩,在我少不更事时帮助了我,这让我相信善良的人总是有的,我不是没人管、没人帮。我没有走上迷途,更没有堕落,我没上学不是不拼搏的理由,反而更要努力让自己活得有底气。
父亲半身不遂多年,自己一个人外出摔倒后脑出血,最后在包头的第二人民医院做了开颅手术,老韩知道后,第一时间打来电话问我需不需要帮忙。父亲出院维持50多天后就永远地离开了我,老韩来送父亲最后一程,鼓励我振作,还让韩婶开导我、安慰我。
父亲在世时总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让我好好照顾老韩。
能找到老韩,这个给予我正能量的人,是一件让我觉得最有成就感的事。他说我就是他的闺女,失散多年的闺女,让我喊他干爹或韩叔。我常常劝导他不要大量饮酒、大量吸烟,也规劝他清淡饮食,因为他是我的至亲,我要照顾好他和韩婶。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这是我和老韩第一次吃饭时,我含着泪唱给他的歌,终于让我表达了谢意。带着一颗感恩的心,我会积极乐观地对待我以后的人生,也愿老韩长命百岁、身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