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记忆
这是一座小镇,绝对弹丸之地,然却雄踞在古官道的咽喉部位。如果说陕西榆林明长城上的镇北台是古人抵御北方少数民族入侵的最后防线,这里就是战略触角的桥头堡。由它北上不足二十里,便是黄河古渡,有敌来犯,守军尽可以在黄河岸边破釜沉舟,拒敌于河。多年以前,晋陕两省的穷弟兄们每遇灾年,外出逃荒,北上揽工,小镇便自然是远行路上的一个节点,或曰中转站。穷汉如若有继续北上的发财梦,不经此地则断难成事。当二饼子牛车,也就是蒙古族弟兄说的那个勒勒车,一路风尘从瘦骨嶙峋的鄂尔多斯台地蹒跚而下,映入眼帘的头道风景,就是铺天盖地的库布齐沙漠。此时,嘴干舌翘的穷汉终于看到平原,眼睛是亮了,但心却哭了——视野之内,一片昏黄。那神秘浩瀚的库布齐沙漠,活脱一个比逃荒人更穷十倍的,穷到连裤子都穿不起的裸身大汉,横躺在鄂尔多斯台地与黄河冲击平原之间,似乎在给各方过客宣示属地主权。一直向北,至库布齐边缘,蓦然出现一片蓬勃茂密的榆树林,在一片葱绿中赫然就亮出一尊通体洁白的佛塔,如一只丹顶鹤,在绿树丛中探头探脑,似乎寻觅和注视着着什么。
这,便是树林召。
树林召,原本只是一座藏传佛教场所的名字。本地土著胸怀博大,不喜排外。依傍官道,借助佛威,集结四处散客,于是就有了小镇。并给小镇冠名树林召。再后来,各色人等多了起来,为了避免混搭,就把小镇名和召庙加以区别,习惯上把召庙统称为召上。其实外来人单从召上的格局,也能体会到当地民风。召庙外观风格基本统一,座北朝南,蒙汉合璧,分东西两院,鼎盛时期也有喇嘛数十人。西大殿门楣和两侧,写意勾画着血淋淋的某次战争场面,殿内正中的大玻璃护罩里,赫然供奉的正是和佛教少有瓜葛的关公关老爷红铜塑像。他老人家身后的溜墙边的佛龛,也排列有部分佛陀罗汉。西把边偏殿,主供赤兔马,马旁立周仓,均为铜铸仿真。周仓手握青龙偃月刀,气度非凡,看上去或比关公本人更为神气。东跨院才是正规佛祖庙堂,击鼓诵经,灵魂超度,蒙医蒙药,均在此殿施行。于是,神秘的藏传佛教和三国战将庙堂在树林召就破天荒的形成统一,同庙同堂,一召两院。两种祭祀体系,一套喇嘛班子。每年农历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主持这种纯汉族风格祭祀仪式的同样是喇嘛,诵经朗朗,香烟袅袅,磨刀霍霍。其它诸如跳鬼、超度等宗教仪式更不必细说。此一地,佛祖与关公和平共处,有福同享,香火挺旺盛。蒙人汉人相处融洽,互相很关照,民族很团结。
大殿后面是白塔,塔高大约三十米上下,据说是和展旦召白塔同期施工,同一种规格,记忆中只是铜顶稍有差别。白塔建筑风格简洁明快,线条优美,顶端细长的脖子之上,戴了一顶硕大的铜帽,乍看倒有点像是一顶铜制的无翅乌纱帽。阳光照射下,铜顶散发着金灿灿的柔光,普照身后的榆树林和远处赤条条的库布齐。白云蓝天时,孩子们围聚塔下,仰视铜顶,偶有白云飘过,感觉不是云儿在飘,倒像铜顶在移动。轻风一吹,铜顶嗡嗡作响。称奇的是,这声音正好与库布齐响沙之鸣不谋而合,似乎在吟唱着同一首神秘的歌。
频繁的宗教和祭祀活动,使召上即刻成为蛮荒之地树林召的文体中心。人们有事没事都想去召上,求神拜佛,求医讨药,闲逛游玩,看前墙壁画,听喇嘛念经。而孩子们更愿意去召上,看一众佛祖千姿百态,摸赤兔铜马圆润屁股,其中胆大的孩子无所敬畏,跃跃欲试,都想骑一下这千古名驹。这时,就有喇嘛出来阻止,说这是神马,娃娃骑不得,而且还讲一段故事,说某月某日,谁谁家儿子,不听劝阻,跨上马背,不料竟无法下马,屁股被牢牢地粘在马背上,后来请喇嘛念经三日,方脱身。当即所有的孩子都感觉到害怕了,别说骑,就是偷摸一下马屁股,也像触了电一样迅疾,然后跑出去告诉同伴:我摸到了,没粘住手。等到年龄稍大点,才彻底理解,这其实是喇嘛哥哥为了保护召庙文物,现编出来的故事,铜马背上岂能粘住屁股?除了孩子信,神鬼都不信。
可能是由于年代久远,召庙外围土打墙上长出许多小草,墙表上有密密麻麻的小孔洞。每临春夏,便有许多至今不知道准确类别的蜜蜂,这种蜂比一般蜜蜂大,比大马蜂小,色彩金黄,肉乎乎的体态,屁股敦厚,飞行速度慢且稳重,类似当今国产运输机“胖妞“的微缩版。最关键的是它没有蜇人的尾刺,孩子们等在洞口,一经蜂儿露头,便在喇嘛哥哥的呵斥声中,抓了蜂儿。然后给它拦腰栓一条白线,牵着线,像风筝一样放飞,即或是撒手,任蜂儿带线远航,也仍然可以紧跑几步,再次捉拿归案。细听,那蜜蜂的嗡嗡振翅声,竟然也和白塔铜顶库布齐响沙的吟哦天然雷同,难分彼此。这恐怕是一个难解的梗,使人常常在虚幻世界里,不由自主地要和响沙那古老传说有所联想。孩子们倒也善良,等把那蜂儿玩累了,也玩够了,就松开白线,欢呼着把它放生了。
梦幻榆树林
榆树林是树林召的后花园,到底什么时候种植,怎么就能在常年干旱无雨的库布齐沙漠成活,已无考。反正,如今七八十岁以上的树林召子弟,都知道在他们孩提时代,榆树林就已经是爷爷般的存在,替树林召人挡风御沙,看来这榆树果然应该是前朝遗老。硕大的树林,茂密,蓬勃,而且树种单一,除了庙门前有几棵木瓜树之外,其余全部是古朴凝重的老榆树。大部分老榆都树冠遮天,枝杈纵横,奇形怪状。树地无风,万籁俱寂,偶或有啄木鸟敲击树干,发出恋人狂吻般的啵啵声,或者有“咕咕鸠”“咘咘嗤”等鸟类恣意鸣叫,反而更觉林间的静谧。如有风儿吹过,满树林咿呀作响,竟如千军万马之突袭,或鸟争兽斗嬉戏之嘶鸣。步入林间,如跨进神秘的仙境。莺飞草长,香气四溢,从而使身陷沙漠怀抱中的小镇,有幸成为福地宝地。召上的喇嘛们是榆树林自然的不容置疑的主人,他们对榆树林有自己的管理规矩。小镇人尽可以随意进林,或雾里看花,或风中嗅香,或者掐一把苦菜、沙葱,回家凉拌热炒,即刻变成美食,最次也得摘一把“沙奶奶”尝个鲜。老榆树春天结出的榆钱钱,也只能捋着吃,不可以撅枝。但凡有敢于砍树劈柴,动老榆树枝叶者,巡视员喇嘛哥哥立马变成喇嘛爷爷,直追到你屁滚尿流,无处藏身。树林深处,有一个突现的土山包,人称麻黄疙蛋,那上面遍布各类野生植物,沙蓬、棉蓬、沙奶奶、沙葱、麻黄、苦菜、马兰、荨麻。每逢夏季,野花盛开,蛇跑兔蹿,百鸟啼啭。鸟类王子当然非戴胜鸟莫属,此鸟一如乌克兰美女,虽有怪怪的体味,但非常漂亮,头顶带个高傲的冠子。由于早年常在成吉思汗远征途中鞍前马后飞绕,而被大汗视为吉祥之鸟,胜利之鸟。荣膺大汗首肯,戴胜在蒙地名声大噪,它鸣叫声特别,树林召人叫它“咘咘嗤”。前几年央视记者去云南采访舞蹈皇后杨丽萍老师,杨老师眉飞色舞地描绘家乡,突然提到美丽的鸟儿戴胜,杨皇后说,我们叫它“嘣嘣嗤”。南北远隔数千里,鸟儿绰号竟如此雷同,只不过发音没有咱树林召人那么形象而已,“咘咘嗤”好像更为贴近。植物中最恐怖的是荨麻,这种植物浑身暗刺,像骄傲的公主,许看不许动,谁动了,立刻疼痒难耐,每当此时,及时出现的喇嘛哥哥,就会教你,赶紧解开裤子,尿冲患处,遂解。
树林召弟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三面环沙,一面濒临盐碱沼泽地的小镇,由宝刹树林召和仙境榆树林联合衬托,于是,小镇就变成一块福地宝地。旷日持久,地名被正式抢过来了,地方吸引力骤增,各路商贾,各种工匠云集,树林召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小沙湾湾了。活久见,社会上有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也许是正确的,也许是讹传,也许是错的,但一经成了气候,天王老子也无法撼动。比如树林召的召字,标准音应该发去声,和佛光普照的“照”音同。但树林召弟兄不吃那一套,我就念“招”,你奈我何。如果哪个人,哪怕你是文科状元,央视主持,敢念“照”,树林召人照样敢批你,还是文化人呢,连个“召”字都念不对。当年,本地著名剧作家智汝昌先生,创作了一首歌:上房瞭一瞭,瞭见树林召,满城绿树满城花,红日照树梢。由于曲调优美,歌词上口,表达出了赞美家乡热爱家乡的真情实感。一夜之间全城传唱,这更激发了树林召弟兄的傲气,以为偌大中国,北京如果第一,树林召肯定第二。有这种指导思想驱使,树林召弟兄且容不得别人小瞧树林召,即使确实比不过人家,也是心服口不服。北京?有甚了,就有个天安门嘛。言下之意,好像树林召除了没有天安门,其它都有。至于包头,更觉得不屑一顾,有甚了?恶心小气,过时分八节最多吃个鸡架子,羊架子放下等过老年才吃。浑身上下就比咱树林召多几条干石头街。树林召弟兄都知道,所谓鸡架子、羊架子,就是把肉都剔除了,只剩白的像麻杆一样的骨架,没肉,树林召土话:陈干!所谓陈干,是说储藏了很久,类似硅化木,木乃伊那种干。
树林召弟兄底气十足,此外普遍有点”二呵呵”。这是一句地方土语,和人们说的那个”二”不同,不含讥讽之意,常被长辈用来敲打晚辈的不成熟和不稳重。比如,曾经有位树林召弟兄,有次给周围朋友说周末他请大家吃炖羊肉,结果到了约定时间,浑身只装着四毛钱。如果是北京人或者包头人,这事好解决,老实人会实话实说,钱不够了,以后再请。头脑灵活的会撒个谎,巧言推过。偏巧他就是树林召”二呵呵”,钱袋子可以空,面子绝不能丢。于是骑了“白山”自行车,连夜弄回一只羊。等羊肉炖到七分熟,弟兄们捞挖地吃开了,忽然进来两个公安,连人带锅一起带回派出所了。这小子路上说,凭什么抓我们。偷羊!怎么是偷?我杀自己家羊也算错误?原来,这小子为了不失信,半夜回去偷杀了自己家一只羊,被不知情的父亲报了案。结果当然是在不影响吃肉的前提下,被老爷子骂:想吃羊肉你说话呀,半夜黑地偷着杀,二呵呵!
树林召弟兄底气足,那也是有原因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国缺粮,各地风传有饿死人的,但树林召绝没有。仙境一般的榆树林,在青黄不接的春天,有苦菜,榆钱钱支撑,夏秋有沙蓬,灯香籽殿后,反正,榆树林曾经帮着树林召弟兄顺利度过了难关。在三岔路边开车马店的铁匠老婆说,树林召弟兄有“两硬一软”(这里的硬,树林召普通话发“宁”音)。男人们追问,哪两个硬?那女人故作高深,半晌不语,问急了,才笑着说,骨头硬,嘴硬,心软。其实大家知道,她本人就是因为铁匠心软,才娶回来的。当年铁匠孤身一人,家贫。眼见年龄大了,却没有女人愿意嫁他。媒婆高大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对铁匠说,后生,走哇!跟大娘回口里,保你领回媳妇儿来。于是,铁匠跟高媒婆回了口里。那家女人主事,问:你们那儿叫甚地方?媒婆给铁匠眨眨眼,赶紧抢着说:我们那可是肥美地方,就包头南畔畔(此处读“半”)。哦,那是东胜?不不,还在东胜北畔畔。快不用嚼你大大舌连根,乃是树林召哇!瞎地方瞎地方,一场风能从正月刮在腊月。高媒婆说,快不用说了,哪来那么大的风。铁匠拉起媒婆就走,愤愤地说,咋哇不如你们这穷山沟?当然,不管地方好赖,人家闺女表态想跟铁匠走,出了村,俩人才发现这闺女腿有点不利索,媒婆想退回去,铁匠看了那闺女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一软,原路领回家作了老婆。
树林召弟兄的二呵呵,还表现在架不住人扇哒(树林召普通话把怂恿叫扇哒)。全民戴红袖章那年,“破四旧”一通鼓响,树林召弟兄开着东方红拖拉机,一夜之间推倒关公,砸烂佛祖,拆了召庙,推倒白塔。铜铸关公周仓赤兔马,佛祖罗汉菩萨统一拉到旗机械厂,化成铜水,继而深加工,制造出解放牌水车,为农业生产服了务。此后不久,榆树林也被尽数砍伐。当然,那召庙不拆,白塔不倒,榆树不砍,能不能保留于今,未知。即使保留于今,能不能为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更未知。如今,好在公园里又兀自竖起一座新白塔,韩国美女般地杵在那里,注视着树林召新城,注视着树林召弟兄,或多或少会唤起伙伴们对老白塔老榆树那种初恋般的思念。
喇嘛说:唵玛尼叭咪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