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蜷在沙发的一角,这是她除了晚上睡觉、坐轮椅出门溜达一圈或被人搀着去卫生间之外,一天里待得时间最多的地方。
那头,女儿正追着她两岁多的儿子喂饭。小家伙正是顽皮的时候,见屋里人多,更是手舞足蹈,表情丰富,满屋子跑着做本事。
前年,母亲重重摔了一跤,导致腿部骨折,虽然做了手术,但再没有恢复起来,成了半瘫的人,每行动一步,都得人搀扶着完成。去年开始,因为脑萎缩愈加严重,母亲说的话几乎无人能听得懂。但习惯操心的母亲总要指挥厨房里做饭的保姆大姐或她的儿女们,告诉她们土豆在哪个坛子里,醋在哪个瓶子中。她们敷衍地答应着,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只是需时常探出头来,看看母亲是否还坐在原地,如果她老人家已经着急地站起来,就要奋不顾身地跑出去安顿一番,以防她摔倒磕伤。此前,因为她站起来想迈出脚步,身边人没及时发现,结果又跌了跤,头上挂了伤,让全家高度紧张。
小外孙的到来让母亲很是高兴,一个牙牙学语,一个语言失真,但似乎只有隔了两代的祖孙俩才能有共同语言,咿咿呀呀,倒也很有情趣,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一老一小见大家笑,她们也莫名其妙跟着笑,这时候,母亲才和我们同频共振。
母亲的饭已经准备好,第一碗饭肯定是给她的,菜和饭拌在了一起,在一旁凉着,怕烫着了她。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急切地向那边张望着,偶尔嘟囔着,用手比划着,似乎提醒我们,她要吃饭了。
姐姐们已经把母亲专用的一张小木桌搬了过来,贴着她的前身稳稳地放在她的面前,并为她系了一个带了兜的围嘴,我们称之为憨牌牌的婴幼儿用品。
母亲坚持要自己吃饭,哆哆嗦嗦还能将就着喂到嘴里,但已经掌握不了节奏,嘴里的饭食还没来得及咽下,勺子里的饭又到了嘴边,于是很大一部分撒到了桌上、地下和兜里,吃到肚子里的连一半也不到。尽管我们提醒她应该如何如何,母亲似乎也放慢了节奏,但马上又恢复到刚才的样子。大哥说,妈妈现在就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返老还童了。
我的眼前突然呈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狭窄的土屋里,煤油灯泛出微弱的光亮。七八岁的姐姐已将炉火点燃,锅里冒着热气,她望着窗外黑黢黢的世界,给弟弟妹妹们壮着胆。哥哥天生顽皮,鬼哭狼嚎地扮着各种怪相。那个睡在襁褓里有气无力哭着的男孩一定是我,三岁了还不会走路、说话,哥哥、姐姐对他失去了耐心,他们只等着下工的母亲归来。
一个年轻俊俏的女人——我的母亲,跌跌撞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等待她的是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母亲的出现,让小土屋一下子暖和了起来,那盏小油灯也似乎明亮了许多,我看到了母亲瘦弱的身影,微微隆起的肚子里已有了我的三弟。我嗅到了母亲的体味,汗水夹杂着泥土和庄稼的芬芳。我停止了声嘶力竭的哭声,给我物质食粮和精神渴望的母亲回来了。现在想来,我那时像小老鼠一样的眼睛一定充满了光亮,那张干瘪的嘴巴一定也笑出了灿烂。
母亲来不及脱掉劳动的衣服,挽起袖子洗了手就在灶台前忙乎起来,不一会儿,一锅和菜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勺扎蒙呛油把这顿极为简易的糊弄肚子的饭菜变成了美食。
母亲解开拴在我身上的毛绳,抱起满身尿骚味儿的我,舀起半小勺稀饭,用嘴唇试试温度,吹一吹,喂到我迫不及待的嘴里。我或许会咿咿呀呀地一边和母亲说话,一边狼吞虎咽,或许和母亲一起对视着会心一笑。不一会儿,就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进入梦乡。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随着父母走出小山村,走出大山,来到现在居住的这个小县城。不知不觉中,我们姊妹弟兄几个也已经是年过半百退休或接近退休的老同志了。我们的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有几个已经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我们的父母,都已是耄耋老人。常常有病的父亲虽然老态龙钟,动作有些迟缓,但还能看报、写作,每天坚持到户外行走。而一向身体康健的母亲却在最近这两三年身体每况愈下,眼看着不能行动、不能表达、不能自理,迅速老去。我常常看着母亲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和呆滞的表情,心里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我的老母亲还能陪伴我们多久?如果有一天母亲真的走了,这个家也就不成为家了,至少没了母亲的温暖,想到这些,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泪水情不自禁夺目而出。
年轻时,我们一直为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打拼,能给父母做的事情甚少,有时还需要接受他们的接济。这些年,我们弟兄姊妹的生活都稳定了,宽裕了,时分八节,常常这家拿块肉,那家拿壶油,父母亲的冰箱、冰柜里填充得满满当当,但父母稀松的牙齿已经咀嚼不了大鱼大肉了,喜欢吃稀软的米粥、面食,只等着儿女们的到来,看着我们吃这吃那,比自己吃了也高兴。
前几年,我在康巴什给儿子陪读,每隔半月二十天才能回来看看父母,好在我们姊妹弟兄多,这个走了那个去,尤其两个姐姐和大哥去得比较勤,父母不至于太孤单。今年,我回到达旗,在一个私企谋了一份差事,虽然离父母近了,但因为各种应酬,更多的是懒惰,每周也就去一两趟,吃顿饭,问问身体状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看着母亲心有余而力不足吃饭的样子,我从她的手里接过小勺,扶着她,小口小口喂起来,母亲先是不肯,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顺从了。但我依然觉得,吃饭的是小时候的我,喂饭的是年轻俊俏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