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多草木。杂集丛生的草,我叫上名目的却很少。木,多数是认识的,这是因为家乡的树种甚是单调,而且少良材嘉木,多不以为意。我流连盘桓于期间的日子总不在少数。
我所捡拾的记忆却别是一种。草木在光阴里沉淀幻化,记念还是深重。我想把它们从时光的河里打捞出来,晾一晾——那些来自天然的日常用物。
扫帚
在乡间有生活经验的人,大概没有不认识扫帚的。
扫帚是用枳芨草做的。枳芨草学名芨芨草。家乡对它的学名不管不顾,只是直呼作枳芨。
我记得制作扫帚的流程。将粗如碗口的一束枳芨草,用双手卡住,在地上唰唰唰甩几下,底部套上一只铁环,用力将削尖一头的长把子插入铁环捆缚的枳芨草中间,然后将把子在石头上咚咚咚地击打几下,使铁环紧紧套牢枳芨草和把子,就成了。
黄灿灿的枳芨草,约等于少女裙摆的长度,杆子刚柔相济、张合有度,配上一把一米多长削磨得溜光的木头把子,像是大龄成熟女子嫁给一个老实巴交、光眉俊眼的后生,被牢牢套在家庭的铁环里,过一辈子草木光阴。
扫帚做成,拿在手里掂一掂,十分称手。扫恶煞、作物的秕子、雪……灰土麻生,冷寒受冻,不辞劳苦。
长在野外的枳芨草,我以前没见过。有一次下乡,在一处古城的遗址处,看到了大片的枳芨草,才细细端详了半天这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野草的长相。一丛一丛茂盛生长,草杆子努力地向外扩张,披头散发,无所梳妆。拼命舒展腰身,像是要争取得到别人一顾的样子。虽然是这样的落寞,但那青绿的颜色,却展示了生命的华彩。一旦回归庭院,立于檐下,便已是人老珠黄了。
枳芨草,是恣肆于荒僻的狂野青春少女。
扫帚,是一位实受的成熟妇人,自律矜持,守护日常。
扫帚也有用竹枝竹叶做的。故乡无竹,竹子扫帚殊为难得,要到市上买。乡人节俭,以枳芨扫帚为合用。
在故乡的庭院,我用扫帚扫除一场大雪,可以肆意挥洒。在场面上,要是以之扫掠糜黍堆上的秕谷,却常常将谷粒一同扫去,扬场的人会放下木掀,一把夺过扫帚说:“起开”。
看到公园里写地书的人,持一支硕大的毛笔,笔锋散得很开,下笔: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我会想到故乡的扫帚。
天黑了,还派送客,又是不是像《红楼梦》里的焦大?
笤帚·锅盖·蒸锅篦子
家居日常,笤帚不可或缺。笤帚和扫帚的功能差不离。只是扫帚大,笤帚小。扫帚用于室外,笤帚用于室内。扫帚一般用枳芨草做成,笤帚是用高粱顶端的带穗子的杆子做成。扫帚的把子是木头的,笤帚的把子就是高粱杆子。
要扎一把笤帚,就把成熟的高粱顶端割一把,把杆子用细铁丝一圈一圈缠紧。穗子部分有缠的也有不缠的。要缠,就把长穗的细杆拦腰松款地缠几道铁丝或细麻绳,再把把子靠手握的部分和笤帚头子稍稍削剪一番,便是一把齐楚的笤帚。
新扎的笤帚,杆子金黄,穗子上满是红红的高粱粒,拿在手上或扫地时窸窸窣窣响,常常给人丰收富足的联想。
锅盖和蒸锅篦子,在过去几乎清一色使用高粱秸秆做成。做这两样,不带穗子。做锅盖很简单,横一条,竖一条,用渔网线缝缀即成。经纬历历在目。蒸锅篦子的形制,只是在高粱秸秆横竖之间留开一定的距离,使有上下透气的方孔即可。
这三样的使用频率很高,锅盖和蒸锅篦子,一日三餐离不了。笤帚早晚扫,另外三餐烧火的柴炭碎屑必要扫。如果天阴下雨,燃泥踏脚,人来客往,一天就得扫个不停。
笤帚几乎是“时用品”,这一点也不夸张。也是大人吓唬小孩的“家法”。调皮的小孩,没遭母亲的扫帚把子打屁股,大概少有。
故乡有一位专门编织变卖手工生活用物的手艺人,就把自己扎的笤帚自个儿贴上商标,曰:红高粱。卖价比不贴商标前贵了很多,但销量很好。这人真是有些商品意识,且命名不俗。
高粱,我很小的时候见到过乡里有种,不过,连一粒高粱米都没吃过。后来是多年不见了,但是对高粱鲜红的穗子记得是很牢。而强化这种记忆的正是来自笤帚上的高粱穗子。笤帚做成,久放,高粱穗子经年不凋。
我对乡间的物事,是很熟悉的,诸凡其间的耳闻目睹,倍感亲切。尤其对于屋前檐下、居家各项,实颇精通。比如“纳片子”(就是缝缀高粱秸秆的锅盖),我就多次亲眼见外祖母亲手制作的过程。选正直、粗细均匀的高粱杆,掐穗切边,横平竖直,粗针大线,略呈方圆。圆的作锅盖,方的放饺子。
我看电视剧《红高粱》,对于故事情节真是浮光掠影,只知其大略,别人不知道,看到荧屏上的高粱地时,我的脑海里不时会蹦出锅上的片子、墙角立的笤帚。
片子就像是一位受罪不受苦的贵妃,气蒸火烤之余,可享在橱柜的闲适。这不是虽身居皇宫但仰承龙颜强作欢笑的元春吗?
笤帚倒像是受苦不受罪的童养媳,脏累活罢,只能屈居于墙角。这就是那位贾府粗使的傻大姐了。
玉茭轴轴挠痒痒
玉茭子,就是玉米轴轴,即指玉米脱粒后的棒子。这是家乡话。
茭子,是故乡用来叫高粱的,高粱是红的,不叫红茭子,而直接叫茭子;玉米是黄的,是故,玉米就叫玉茭子。这只是我的猜度,并没有植物学上的专名确证,俟后考辨。
挠痒痒的用具,学名叫如意,故时用良材做成,一柄一端作手指形,用以搔痒,可如人意。富贵人家多持此物。
故乡不但未有如意的名号,连挠痒痒这样的书面语也不具,即称记音“挖袅袅”。至于这样的用物,就直接用玉茭轴轴的一端插一根筷子顶当——玉茭轴轴上有柔软的凹凸,最宜于搔痒。老者持用居多。
老头给老太挠痒痒,或者是嫌指甲太长会挠疼,或者是漫不经心挠不到位,总不如自己想办法来得舒服。就这样自制一个唾手可得的用物。上背下背,左左右右,随意,轻重快慢自己掌握。骂一句:“老不死的,袅袅也挖不成,要你挨刀子了?”
求人不如求己。玉茭轴轴因此获得长驻热炕头的优渥。这不是袭人的待遇吗?
瓢葫芦
瓢葫芦,过去故乡有以植作。现在绝迹了。一切两半,去瓤,可以挖米、挖面、舀水,作针线笸箩。日常吃喝用度,须臾不离,炙手可热。
这就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了。贾母死,鸳鸯折身,上吊殉主。人、物命运何其形似乃尔。
瓢葫芦作酒器,乃是正途。葫芦谐音福禄。醉乐终古,风神近似贾母。
荞麦枕
说是荞麦枕,准确说是荞麦皮枕。
故乡沿河滩不种荞麦,南梁外、西梁外有种。沿河产白面,有的人一度瞧不起荞面这种吃食,有些“夜郎自大”,现在对此种有益的粗粮渐渐接受,吃的人也多起来了。
过去虽然不怎么吃荞面,但荞麦枕是要枕的。过去枕,现在也枕。在乡间枕,到城里来,也还枕。枕头芯,这丝那棉,枕来枕去,总不如荞麦枕枕得舒坦。过去装枕头,向种荞麦的亲友要一麻袋也有,现在要的话,需到市上买,好几块一斤。
过去有一个故事,说一个荞麦产区的后生外出念书,回乡远远看见一老者在荞麦地干活,于是举手指着正在开花的荞麦苗,阴阳怪气地大声问道:“老头儿,老头儿,红杆绿叶儿,开着白花儿,结着黑籽儿,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头远远一望,正是自己的儿子,走近了,狠狠训斥了一顿。诫告其万勿忘本。也许这位矫情的后生出门在外枕的也是荞麦枕头。
这只荞麦枕头就是刘姥姥。王熙凤可以瞧不起乡村老妪,但当自己落难,还得靠姥姥救其女儿巧姐于水火。
蒲扇
蒲、芦多生于池塘、水洼。故乡多蒲。但我好多时候把这二者搞混。有一年到红旗渠,见到一丛绿叶植物,好像与故乡的某种草相似,有人断然说是蒲!他乡遇故草,实感亲切。
故乡多蒲,但我没见故乡人持一把蒲扇的,我的意思是,没有一个人会用蒲编一把扇子。有文墨人好古,也偶有持一把的,但竟是从别处买来。
蒲,是景,但故乡人习见,反不以为然。蒲于实用,做扇子是一途。但竟没有。据说,蒲,有药用价值,浑身是宝,也少听有人采用。此大概是庄子所言:不材之材。由于性朴野,反能不遭斫伐。
扇子是最懂炎凉的了。在《红楼梦》里,贾雨村、赖尚荣之流,对待贾政、贾家,就像一把扇子,夏天炎热借来扇一扇好生凉快,助我上青云。一到秋凉就扔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天地光阴,
草木青青。
如影历历,
旧事填膺。
去乡日久,
涵泳乎中。
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
(来源:鄂尔多斯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