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408期 >2023-03-16编印

饥饿记忆
刊发日期:2023-03-16 阅读次数: 作者:林金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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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九三九年,农历己卯年,民国二十八年。这一年,德国军队大举进军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这一年,中国发生长沙会战,这是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以后中国军队正面战场取得的重大胜利,振奋了全国人民抗战胜利的信心;这一年,达旗沿河地区也陷于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在昭君坟、大树湾一带日寇设立据点和特务机关,开始向梁外地区侵蚀,妄图侵占鄂尔多斯高原,向陕北解放区进攻,之后便发生了火烧王爱召、洗劫柴登滩、血染王二窑子等一系列惨案。与此同时,国民党二十二军、宁夏马鸿宾八十一军、绥远自卫军第二路司令部、达旗保安司令部都驻扎在达旗,而共产党地下党组织也在青达门地区秘密建立了起来。

       这年公历四月二日农历二月十三日早晨,小小的林家塔,一个男孩子呱呱坠地,响亮的哭声打破了这个偏远小村子的寂静,在山谷里传荡,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爷爷林福厚和娘娘苏和女自然十分高兴,此时,我大爹已经五虚岁了,娘娘已经四年多不再生养,让两口子着实有些着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多生养一个孩子,就多了一层保险,何况养儿防老、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已经深深烙在他们脑海里。

       按照林氏这一族的家谱,这一代男丁是“怀”字辈。三爷爷林福元就给父亲取了大名,唤作林怀理,家里人为顺口就叫他二珠子。三爷爷已经给自己的大儿子取名林怀珍,为我大爹取名林怀珠,名字里都带“王字旁”,即玉字,希望林氏家族从这代开始,告别贫困潦倒的生活,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后来,父亲改名林怀礼,怀理成了写诗词的笔名,大概觉得礼仪对他更为重要吧。

       但对于父亲而言,童年的记忆就是饥饿。

       我们老家本来就是一个靠天吃饭的梁外山区,十年九旱,年年春旱是这里最显著的气候特征。有时候,老天爷爷几年不怎么下雨,造成连年旱灾。因此,梁外人视粮食为生命,从来不舍得浪费粮食,娃娃洒在饭桌上的几粒米饭也要让捡的吃了,吃完饭的盘碗总要用开水涮两遍,绝不会有残渣剩饭。梁外人普遍有屯粮的习惯,年馑好了,就会把多余的粮食储存起来。记得我爷爷家总窖着几窖糜子、谷子,每年顶着吃旧的、藏新的,锅里老是白灿灿的旧米。沿滩人说梁外人遭三年灾也饿不起,虽有夸张的成分,但坚持一年半载还是没多少问题的,梁外人饿怕了。

       民以食为天,吃不饱肚子就得想办法,于是一些人家就把女儿嫁到沿滩,并以此为条件,把全家落户到女婿所在的那个村子。于是沿滩一些找不下老婆的后生,也就把目光投向了梁外地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背上半袋子白面,就可娶一个粉红似白、花眉渗眼的漂亮姑娘回去,于是梁外的光棍汉就越来越多。我特别佩服我的爷爷娘娘,一辈子没有女儿,也就没有去沿滩烧红柳、吃白面的机会,却把七个光不浪后生都给娶过老婆,孳生下我们二十几个孙子。

       尽管节省着吃,干饭变成稀饭,但瓮里的粮食却越来越少,人们就把仅有的一点点米面留给老人和孩子。

       野菜成了餐桌上的主力军、家常便饭,苦菜、甜苣已经是好菜了,能掏到羊耳朵片、马齿苋、苦籽蔓也算幸运的,每天是一锅绿水,光捞野菜捞不出米来。爷爷、娘娘领着大爹和刚学会走路的父亲打榆钱钱、剥树皮、挖草根、捋草籽。在我们老家有一种灯香草,身上带着刺,但灯香籽却是替代粮食最好的食物,一秋天下来,也能收撮一两口袋,和着粮食吃,成了救命的宝贝。

       父亲说,有的人家没吃的就吃观音土,这种东西很面,能咬动,像面疙瘩一样,再喝水就有很强烈的饱腹感了,但是吃上观音土腹胀如鼓,无法排便,只能用手或筷子去掏,实在痛苦。还有就是挖地鼠,翻找鼠粮,鼠肉也是肉。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只要是认为可以充饥果腹的,无一例外地被饿得疯狂的人们扫荡了一遍又一遍,到了两条腿的不吃人,四条腿的不吃板凳的地步。

       1942年,傅作义批准成立了“绥远省达拉特旗战时民众组织训练处”(简称组训处),管辖达旗的梁外地区。组训处的一个重要任务是征收粮食,什么军粮、公教粮、附加粮、维持粮,每户最少出五石,多的十几二十石,后来发展到要肉油、皮张、羊毛,甚至土豆、白菜,各种苛捐杂税达十五六种。而且,各级官员贪赃枉法,层层加码,各类军队调防,走到哪里,见甚拿甚,真是黄连树上挂苦胆——苦上加苦。

       据父亲回忆,民国三十六年,梁外又遭了特大旱灾,农田颗粒无收。在林家塔对岸的沙蒿林里,常常看到饿死的孩子的死尸,半夜里,狐狸、野狗在那里争食,凄惨的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天灾加人祸,把老百姓逼上梁山。赤手空拳的老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闹起了饥民运动。

       父亲随爷爷到了位于白彦卜拉梁的新禄乡粮站,与百十名饥民一起要求组训处的官员发放救命粮,否则就要开窖夺粮。爷爷是个老实人,又有些结巴,不愿意抛头露面,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但想到家里也即将断顿,老婆孩子即使吞糠咽菜也难以度过这个灾年,也就不管不顾了,渐渐走在人群的前面。父亲紧紧攥着爷爷的衣襟,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粮站的负责人不敢作主,又不敢惹这群泥腿子,双腿战战兢兢,哀求乡亲们:“这些粮食是军粮,开窖得有上级的指令,我没有权利处理,请乡亲们担待啊!”

       “我们家里都饿死人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做不了主,就报告给乡长李贵仁,看他管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了。”

       “我们要活命!我们要吃饭!”

       粮站院内一片混乱,有人开始用叉子挑粮窖上面的草堆。

       组训处的狗腿子刘喜狮穿着长马褂,戴着个瓜皮帽,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摇头摆尾地呵斥:“我看你们谁敢动,谁动就枪毙谁,你们长着几颗脑袋……”

       平日里大家就见不得这个溜须拍马、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狗东西,几个年轻人冲上前去就要揍他,刘喜狮看见阵势不对,吓得躲在一旁,不敢吱声。

       这时,组训处的于百喜和许疤子匆匆赶来,显然是得到主要领导的指示。他们知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些人惹急了会把粮食全部拿走。于是客气地说:“乡亲们,咱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乡,我理解你们的难处,你们揭不开锅才来要救济粮的,应该给你们接济一点,但这是国家储备的军粮,我们也没权打动啊!”

       “说了半天,还是不行,那你们就躲开来,不用你们承担责任,我们不怕,掉了脑袋也就是碗大的疤……”老乡们又要行动。

       “我们平日里每年都听你们的,让缴多少公粮就缴多少,现在家里要饿死人了,你们不能不管死活吧!”

       ……

       “乡亲们,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今天就狗胆包天,给你们每人分一斗谷米,你们有了吃的,我们也好向上面交差。”

       饥民们觉得只好这样了,弄不好吃不了兜着走,鸡蛋哪能碰过碌碡。

       这次斗争,给年幼的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心齐,敢于斗争,善于斗争,就能取得胜利。后来父亲回忆起这件事,觉得这次斗争取胜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有中共地下党组织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