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411期 >2023-04-13编印

河东河西
刊发日期:2023-04-13 阅读次数: 作者:张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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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鄂尔多斯紧紧依偎在黄河弯里。黄河弯里包着的,不止有鄂尔多斯,还有陕西榆林。黄河冲出鄂尔多斯一路向南,纵贯陕西和山西,然后向东流,经河南、山东入海,也是绕了一个大弯。我要说的河东河西就是指晋陕中间的这一段由北向南流的黄河的两岸。

       鄂尔多斯与黄河两岸的县域、乡镇、风土、礼俗等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脉关联。

       河西这边,紧紧倚傍鄂尔多斯的榆林诸县(区),有府谷、神木、榆阳、横山、靖边、定边。

       家乡,具体说,我出生地那片乡土,就有不少人是从府谷、神木走西口迁徙而来的。有的迁来年代久远,大概可以追溯到清道光年间;有的迁来几十年。迁来久远的,口音已经完全是本地话,迁来时间短的,还是陕北话,鼻音浓重。

       家乡也有湖北、浙江、河北移民,真有点五方杂处的意思。不过,这已经超出河东河西的话题了。

       府谷人说咸盐往往要说成“虾盐”。小时候读杜牧的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第一句末字“斜”,本来是“xie”音,可老师说,应念“xia”音,这样才会和后一句“家”押韵。杜牧是唐京兆万年人,也就是今陕西西安人。府谷属榆林,在陕北。陕西分陕北、关中、陕南三大块,地处关中的西安人,和再往北一点的陕北口音有某种相似,想是有可能的。

       从府谷人的说话口音,联想到一首诗,不是故作斯文。

       鄂尔多斯人说“府谷”的“谷”一般说成“国”——发“府国”的音,因此鄂尔多斯人去过一趟府谷,就戏谑地说“我出了一趟国”。在六七十年代交通工具不发达的情形下,出趟门靠赶着牛车什么的,去一趟府谷也实属不易。现在的人,要是真的为出国而出国,想出也真的就出了。再没有去趟府谷就有“出国(谷)”这样的感觉了。

       听说,七十年代末,有一家神木迁来的户子,有几位老家神木的乡党来认门子,这家人在田里劳动还未归。于是这几个乡党就拿出随身携带的唢呐吹了一个曲子。这几位在神木老家大概是职业吹鼓手——陕北迎亲一般要雇佣吹鼓手的。出了长城北,迎亲少有吹吹打打的,倒是丧事上用得多。

       在田里的人们,听到唢呐声,以为是哪家出了丧事,但一般吹鼓手是在出殡前一天才开始吹打,最近几天也没听说谁家有丧,怪事。于是早早收工回家。一进院子,看到几个衣衫有些褴褛的人,肩上斜挎着唢呐。女主人张罗老家来人进门上炕,这家的小叔子不让,要赶人走,认为这几位在他家院子吹唢呐犯了忌讳。这家女主人也是知道本地风俗的,但又不能冷落责怪老家的人。不然,以后回去怎么见人。在吹者的“职业思维”里,红喜事是喜事,白喜事也是喜事。既然是喜事上吹的,在哪也不妨一吹,或者还认为是自己在他家献了一点艺呢,结果是闹了个遭人撵的下场。一家人为此闹了个大大的不快。临走,这家女主人给老家来人拿米拿面,满碗满盆,小叔子也没有反对。走远望不见了,女主人抹了一把眼泪。

       十里不同风。走胡地随胡礼。这场不快,就是乡俗不同所致。不过,淳朴乡情犹在,会让人心生感念。

       榆林市榆阳区的岔河则乡河口村和我市的乌审旗乌兰陶勒盖镇红旗村接壤。河口村确实在一条河的口子上,这条河连接着鄂榆两市。河叫什么忘了,倒是在村子开的一家鱼店,吃过好几次鱼。

       这家店的鱼,就是从村里流过的河里捞的,鱼很鲜。还有一个好处,是店的后面有一方小小的园圃,黄瓜、西红柿、玉头、茄子、韭菜、小葱……满满种了一片。客人到店,点了鱼,就走到园子里,随手摘几样适口的菜,自己在水池里洗干净,拿到厨房让厨师切了凉拌,端上桌,慢慢喝酒、吃凉菜。等鱼熟,胃口正好打开了,往往会吃不少。炖鱼加的辅料是土豆——这道菜叫鲤鱼炖“man man”。不加豆腐,也不加其他什么菜,就是加土豆,是这家的一大特色。我在红旗村下乡总有好几年,到榆阳的河口村,长得一大见识就是吃鲤鱼炖“man man”。

       吃完鱼,站在黄昏的河畔,看“一道残阳铺水中”,算是河口的一大景色。

       九十年代中期,毕业实习在神木县的大柳塔矿区,是我平生第一次跨出省界。之后,我由乌审旗的河南乡到靖边,吃拼三鲜、肉夹馍,找县上的卜卦大师算了一卦。不单是为了一口吃喝,或真的迷信卦师,就是想体验一下跨越省界是什么感觉。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就是离家乡远一点的感觉。

       我跨省出行的第一站在陕北。后来,到过离家乡远比陕北远的地方,上海、海南、吉林、云南……我总想走得越远越好,也曾想过走出国门,但由于疫情阻断,迄今未能如愿。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向往“诗和远方”吧。这里的“诗”其实不是诗,诗就是远方,走向远方就是诗。我爱诗。

       于我,陕北,是一首“短诗”。

       定边,我以前只作为榆林或陕北有“三边”(靖边、定边,安边)的知识藏在脑子里,另外知道定边有一个乡的名字叫“白泥井”——与我乡命名同。有人到我乡,说找不见。我说,导航。并特意叮嘱,陕西定边还有一个白泥井,千万别导错。那人说,你的知识真是渊博。定边还有什么,就说不上了。

       横山,压根就没去过。横山的“横”不读“heng”,念“hong”音。对于横山,只此而已。

       河东那边,偏关、河曲、保德,已经走出黄河弯了。其实河东这边,也是黄河另一道弯,不是有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么。只不过,怀抱鄂尔多斯和榆林的黄河弯像个“几”字,往东一点,这个黄河弯倒像个字母“v”。几乎就在“v”左边这一道道的顶端是偏关、河曲,是山西忻州所辖了。这两个县和鄂尔多斯一衣带水。市内,准格尔旗从偏关、河曲迁来的人不在少数。现在马栅等地人的口音,多有偏关、河曲味。两地离得也太近了,就隔着一条黄河。

       河曲保德州,

       十年九不熟。

       男人走口外,

       女人挖苦菜。

       我到河曲看过黄河岸边的大戏台,就是西口古渡。也知道河曲放河灯的习俗。说到戏台,自然想到唱戏。河曲是二人台的故乡,远播晋北、内蒙古西部、陕北、河北张家口等地,由于贴近生活,深受各地老百姓的欢迎。《走西口》《挂红灯》《五哥放羊》《打樱桃》等曲目,当地百姓耳熟能详,部分歌词能随口唱出。

       河曲县城有白朴公园,就是以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命名的。白朴就是河曲人。

       白朴原名恒,字仁甫。写过《梧桐雨》《墙头马上》等杂剧。我没有考证白朴在河曲的活动,只是知晓他祖籍隩州,汴梁人,晚岁寓居金陵。隩州,即河曲。但我无端觉得,河曲二人台的兴盛、民歌的火热,和白朴是有渊源关系的。有兴趣的人,不妨研究一下这方面的史料。

       唱二人台、民歌需要真性情人,放达,甚至有些放浪的人,才能表现得挥洒自如、淋漓尽致。笑要开怀大笑,哭要痛彻心扉,演起来,得真哭。演一场,哭一场,哭到观众泣不成声。唱民歌,要抖开嗓子,气自丹田,情自衷肠。男声像黄河的浪涛,女声似小溪潺潺。年老的酷似浊浪,小年轻近乎清流。河曲人,老小男女都会唱二人台、民歌。鄂尔多斯准格尔旗、包头市土右旗,演戏唱曲,一绝。

       听说,河曲有文笔塔,有一个镇,就叫文笔镇。

       河曲穷虽穷,但不废风雅。河曲现已脱贫。不管穷富,河曲人一直唱,从生到死。河曲老艺人辛礼生卧病,许海霞看望老师,就坐在老师的身旁唱民歌。

       山西这片土地上出剧作家、曲家。关汉卿是山西运城人,郑光祖是临汾人,白朴是河曲人。元曲四大家有三大家在山西,你可以想见,山西是怎样的一片艺术沃土。河曲的民间艺术发达,可以看作整个山西,或者至少是晋北民间艺术的缩影。

       市内,我所了解的作家,有两位是河曲人,一是贺政民,一是张秉毅。贺政民的小说《黄河儿女》《七月雨》《北方寡妇》只知其名,未见其书。他曾亲到我的办公室赠我以书,我未谢一辞。曾与同席宴饮,未敬一樽。怨,只怨我当年小。赠书,差不多二十年了。如今,我已不小,想起来,真是缺乏起码的礼貌。

       张秉毅,我读过他的不少散文和小说,看过他编剧的几部电影。他近期写的百字小说和品诗的小品,常在微信上发与我。他的文风,有汪曾祺遗风。我是从他写的《哭汪老》中知道的汪曾祺,后来把汪的所有作品全部都读了。

       我知道,他在复旦,曾与乃师骆玉明喝酒唱歌。《旧乡》的序,可视为师生之谊的见证。我揣度,他的精神常常在西北高原的陋实和十里洋场的狂荡之间游移。

       三十年前,我写了约十万字的一本子文字,让他看,大有古人“行卷”的意思,现在想想,那么稚拙的文字,居然敢拿出给人看。但,我就那么干了。

       对于贺政民,本应称贺老,但我不想这样叫,他未必那样老。只是客观直呼其名,但这回,确实没有不尊敬的意思。张秉毅,以前叫老师,后来叫主席。他似乎不太乐意人叫这样官方的称呼。叫哥,有些江湖气。我不知道该怎样叫,就叫张秉毅这样一个作家的名字吧。

       我扯得有些远吗?没有,这些都与河曲有关,与河东有关。

       偏关和保德,我了解得要少。

       河东河西,无问西东,黄河两岸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