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井,是在这个城市意外停水时。似乎有人说过,人们对某种事物产生怀想和思念,往往是因为事物已经失去或者远离。我怀念井,便是这样。移居到这座城市,虽偏僻,荒远了些,但水电供应一直还令人满意。这回整整三天了,打开水龙头,只听得“咝咝咝”的冒气声,而不见水流出,令人心紧。紧也没用,只好提了桶,到小区外农家菜园的井中取水。也就是俯首弯腰,面向井口时,倏地想起故园的井来。
井落在黄泥中,落在岩石上,对井的系念和牵挂,是庄稼人一份朴素、挚切而又恒久的感情。我国的井田制、庭院经济乃至村落文化,莫不惠益于井水的沾濡和滋润。也许正因为如此,方言里才有“饮水思源 ”“吃水不忘挖井人 ”之类的说法;正因为如此,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才会以“井”为念,井永远是游子灵魂所在的地方。迁徙外地的农人之子,在远行前,总要望一眼滋润过自己生命的井口,甚至找几块石碑或者木板刻上印记,盖在井口上,以告慰家乡的父老乡亲。现在我告别了过去的岁月,离开了家乡,井留给我的记忆,便是故园的全部。
在诗人墨客笔下,井也是一个惯常的意象,沉重、凄寂而哀怨,因为它总与乡愁和怀旧有关,与故园的纷纭人事和远逝的过往有关。我想唱一首我思念的歌:故园那口井,竟住到我的心中来。留下我最恰切的乡愁,留下我所有的怀念!故园的井,在滋润了我们的往昔生活时,也一定在它心底孕下了怀念的根须。那根须柔弱和坚韧,撩拨得我一夜夜做梦;梦见那幽邃的井水,梦见那缠绕在井旁的丝丝缕缕。无论在何时,无论在哪里,总有一滴故园井水的湿意,释解着我沉疴痼疾般地乡愁;慰籍着我焦渴躁烦的灵魂。就是这样的理念,把我带回到了梦幻般的思念之中。
我的家乡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一个多丘陵地带,就有关地质资料介绍:这里的四颗圪塔海拔高度竟超出大青山四米,这里的常年气温偏低,也许是多年洪水泛滥,冲出了山口,甩下了一条条踪迹如蟒蛇一样的干涸山沟。早先的家乡人,就选择在靠沟畔比较平整的空地上,用铁镐钻头垂直掏井十米左右,艰难地打出一口井来,微甜微甜的井水,滋润着小村人家的生活。在我很小的时候 常听大人们说,这井是姓边的先辈打成的。上岩开口处土质比较松软,主人用石头四四方方垒砌坚固了井口,以免井口下塌。接下去是清一色的黄砂石一直到井底共10米,这口井见证着几代人的历史 ,当时我们这村子只有五户人家,只围绕着这口井吃水用水。但是,由于人囗俱增和连年不断的荒旱,取水的人多了,井水逐日减少。小村里的人家赶着早晨的鱼肚白,披着晚霞,有时站在星光下,抢着担水。那些晚来的婆娘们没有及时抢到水,还叫苦连天地骂骂咧咧。那时候,在乡亲们看来,打井是一件令人愁烦的事,就怕砸不中地下的泉眼,砸个干窟子,白费了辛苦。如同中国伟大的地质学家李四光,在鄂尔多斯第一次发现石油一样。
我的父亲踏遍了粮台渠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沟壑,熟悉地掌握了这里的地形地貌,顺应着天气的阴晴变化,知树知春知草,更知道了水在哪里。父亲主动离开了边家的那口井,就在我家居住地的那道大坡前面,新打了一口井。那口井地质构造复杂,黄砂石覆盖着石盘,石盘又覆盖着黄沙石,就这么上上下下、层层叠叠。父亲领着我的四爹,天天穿凿,终于有一天,从井口到井底穿凿进度达到12m深,父亲从井底掏下了最后一镢子,见水了。泉水从井壁的缝里喷出来,面朝着天上的太阳,样子像水柱,颜色是白的,闪耀着晶莹的色彩,很亮,亮成了一束萤光灯。这口井的流量很足,起初我们在井口安装了滑轮,靠人工拉水。后来,农村上了电,我们安装了一只1.2吋的单项泵吸水,一股涓涓细流总是吸不断。按照父亲的勾画,我们兄弟姊妹们搬倒了河对岸的黑土崖,填平了一截坑洼,接着翻耕了两遍,把地里的荆棘草根和石砾搂出去。在整平的园子地上,轻轻地拉开了垄沟,种上了我们喜欢吃的白菜、芹菜、大豆等各种瓜果蔬菜。父母亲领着我们这些孩子们适时均匀地去浇水、除草、施肥、间苗、嫁接、打接瓜苗,乐滋滋地种出了一片农家田园。你看:豆角一串串,柿子羞红了脸。南瓜像个小磨盘,花莱士更比蜜还甜。园子里瓜果蔬菜的叶脉涵养着井水的养分。如果在夏秋炎热的天气,你走进我家那园子,总有一种凉荫荫、甜丝丝的感觉,你随手摘一个熟透了的小瓜或者摸一个西红柿吃到嘴里,更有一种美在心头的感觉,那便是让父母亲感到最快乐的事情。常想起一句话:叫一声老乡很沉重。这一切都是感情的融合,也许还是水的缘由。自打我家有了这口井,过往的人也多起来了,大热天劳动的人们为了避暑解渴,总要到我故园的井中打起一桶水,猛猛地喝个够,还要装到水壶里带着走。那些家中少吃没喝的老乡,路过我家的园子旁边,禁不住对我的母亲连声夸奖:老嫂子种的好零碎呀!园子里的白菜啦、豆角啦、西瓜、甜瓜长多了,母亲也把它不当个意思,时常抱一捆白菜,摘一篮豆角,或扭一颗瓜送给那些眼馋的人。自打有了这口井,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情也是溶于水的。没过多久,便有更多的乡亲都挤到故园的井台上了,说边家的那口井吃不着水了。一片乡土情怀融在一起总也放不下,有时担水的人多了,要不是锅里急着用水,便都会谦和地你推我让。那率先打满水的便会自觉站在井边把水桶一一盛满。这期间,那些一旁等着的,便会鸡毛蒜皮地随意拉几句,信口开开或荤或素的玩笑,没遮没拦的声音在井中、在山谷里回荡撞击,如同鸟儿的叫声一般,就会有几滴诗意洒落在井边或井里。用我的家乡的深井矿泉水炖煮的羊肉,更具一番风味。在草肥蜜壮的金秋八月,你如果不舍得花钱美食一餐我家乡的炖羊肉,不免有人讥讽你:有钱花不到点子上,枉活一回。
在这季节里,离居在每一座城市的游子,总要回来磨刀霍霍宰杀山地的羊,带回城里与一家大小共同尝鲜。临行时,再打几壶深井矿泉水,用最原始的厨艺炖煮着鲜美的羊肉,才能使远离家乡的人尝到本地羊肉最本质的味道。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我家乡那个怪石嶙峋、干旱缺水、绵延不绝的山区,时至今日,不仅是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这些先人们将他们的姓名留在石碑上,是为了让后人活得更好、更生气勃勃。他们在这瘦脊的山谷里,一代一代地掏着水井,用一桶深邃的井水,填满着锅里的日子。如今,那些过往有我们来凭吊,那么将后呢,将后当我们这一代人也成了遗迹的时候,又将是谁凭吊谁呢?有个孩子脸上露出了微笑:月光光,亮堂堂,背书包,上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