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417期 >2023-05-25编印

娘娘
刊发日期:2023-05-25 阅读次数: 作者:田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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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象中,娘娘,也就是奶奶,总是上身着一件深蓝色开襟大褂,下身着黑色纯棉裤子,最后在脚踝上方用一条黑布条收紧,头戴一顶涤纶白帽子,拄着一根红木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微微,摇摇晃晃,像是刚刚学习蹒跚走路的婴儿,看上去一股风就能将她刮倒了。但她对谁都一副笑容可掬的憨厚样儿,因此深得邻里街坊的喜欢和尊敬,只要一得闲,村里的老太太们就来找娘娘唠上好半天的嗑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件或几件遗憾的事,我生平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好好给我娘娘尽孝。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当我意识到没好好孝敬我娘娘的时候,她已经魂归西天了。

       虽然我热爱文字,时常在难以入眠的夜里辗转反侧时,用文字来喂煮我的寂寞和难堪,什么都写,生活、工作、学习、情感等方方面面都写,唯独不敢写我娘娘。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个不能轻易触碰的人,这个人或是亲人也或是爱而不得的人,而我心里那个不能触碰的人却是我的娘娘。也没有一个人能让我一提起就掉眼泪,除了她。

       我娘娘是被旧社会残害的一代,首先她遇上裹小脚,成了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导致她年迈的时候都无法走路,只能靠一根拐杖勉强行走。其次就是她出在1921年,虽然这一年成立了中国共产党,但随后她经历了漫长的抗日战争,以及后来的1942大饥荒年。

       记得我娘娘活着的时候给我讲,她年轻的时候在河西刨地,亲眼看到河畔上的一头牛被河对面的“小鬼子”用机关枪活活射死。还说她们村有个人到河东讨生活不小心遇上了“小鬼子”,被浇了柴油活活烧死。

       我娘娘这一生过得特别煎熬和辛苦,她生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年轻时为了养育儿女总是省吃俭用,随着儿女们渐渐长大,好不容易盼着一家人从穷苦中脱离出来,我三爹却不幸患病,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自此以后,我娘娘一病不起。

       打小我娘娘和爷爷就在我们家住,那时候爷爷不是下地给牲畜割草就是帮爸妈锄地。而我娘娘就负责看护我们兄弟姊妹三人。但她对我却格外呵护和疼爱,用大人们的话说,我就是她身上的“挂件”,总是拿条破布把我和她的身体裹在一起,而我妹妹就只能爬在地上,因此我妹妹不是被磕坏了胳膊就是擦破了腿。

       当我开始记事起,就记得我娘娘就连喂猪都把我放在她的腿上搂在怀里。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我时常感冒发烧,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从她的红木躺柜里拿出逢年过节我大姑二姑给她拿的饼干和红糖给我吃。当然也只有我才能享有这美食,至于妹妹和弟弟是没有的。即便我长大上了学,我娘娘也一如当初那样惯着我,以至于把牛龙湾万家寨水电站给的征地款都让我花了个精光。

       那时候我在东胜读书,每次离家我娘娘就从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开襟大袍里抽出一墩钞票给我。而我那时候年少无知,根本不懂得节省,和我同学一进学校的大门就成了小卖部的常客。甚至有时候我们早上从学校的小吃街吃着走开一直吃到东胜的每天百货大楼,直到晚上花光了兜里的钱才肯罢休。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老钱要是放到现在该多增值啊,全让我给霍霍了,真是个“败家子”。

       即使这样我娘娘也从不舍得骂我甚至喊我一句,用土话说,她总是亲我亲得不能能,连我的名字也不叫,而是给我额外起了一个非常非常亲的小名——我的欢虎虎。

       我确实是她的欢虎虎,上学不在的时候她想我想到哭,放假回家离开的时候她看着我走也要哭。而那时候我也是个“半吊子”,心里只有同学,只想着玩,有时候看到她哭,我不但不感动反而很反感和生气,甚至还凶她:你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脑子里肯定是卡了壳,要么就是进了水,否则也不能那样不懂亲情了。如今往事一幕幕爬上心头,不经一怔,年轻的自己竟然是那么那么的不可理喻。因此一直不敢回忆过往的种种,深怕刺痛自己那颗既敏感又脆弱的心。

       记得我找对象的那段时间,家里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没一个不反对的,唯独我娘娘依旧宠溺地告诫我的父亲:娃娃喜欢谁就让找个,本地的咋?外地的又咋?穷又没有根。

       所以,最后到我和先生结婚的时候也没听到一句祝福话,只有她满心欢喜。

       而我依旧冥顽不灵,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找对象,感觉是那么的新鲜和刺激,因此看我娘娘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总是以上班忙为由来搪塞她。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一丁点儿怨言。每次抽时间回去看她,她总是早早地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口,拄着拐,倚靠着大门,然后深情地望向马路牙子。直到我们的车子停在她的面前,她激动得浑身颤抖,那时候她自己已经站不稳了,但她还硬拉着我的先生往前走。回到她的屋里,我们坐下后她仍然不闲着,从锅里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煮鸡蛋给我们吃。嘴里还念叨着,这是你最爱吃的煮鸡蛋。而且她还总是拉过我先生的手,用她那昏黄的老花眼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再摸一摸,随即就对着我开始唠叨:灰猴一天到晚就管你,看看把娃娃的手操磨成个甚了,你也给他把那油抹上点……

       先生对我说,娘娘这么亲我,让我感觉很亲切也很感动,因为就连我自己的奶奶都没这么亲过我呢。

       我和先生结婚的时候,由于他家是外地人,来到我们准格尔旗无亲无靠只能靠打工维持生活,因此日子过得异常拮据,不过还好,他们节省归节省,但从不在我身上表现吝啬或要我也跟着节省什么。

       后来,有一次我们硬是把我娘娘从窑沟老家用车拉到了薛家湾。对于一辈子也没出过远门的娘娘来说,简直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她见什么都感觉很新鲜,从没见过高楼大厦的她,看着一座座平地而起的混凝土建筑物,表现得异常兴奋。当时已经88岁高龄的她,眼睛还患有白内障,因此我估计她看东西也是模糊不清的。但她愣是在准格尔广场足足站了半个钟头,直到我说:娘娘,站这么长时间怕你腿疼,咱们先回家,赶明儿个再带你出来看。

       回到家,婆婆和公公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饭菜,知道我娘娘要来,他们顿了一锅本地鸡,然后就是他们平常爱吃的生菜蘸大酱。这本就很寻常的一顿饭,在我娘娘眼里可不得了了。后来听我妹妹讲,娘娘从你们家回来后就好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了。大概意思是,我娘娘原以为先生家穷也就是普通人家的穷,没有想到连饭都吃不起,要不是她来了,估计我们一家人天天就吃生菜蘸大酱了。虽然当时我听完不禁失声大笑,但后来细想,娘娘当时的心情肯定是十分担心和担忧甚至是难过的。其实生菜蘸大酱是东北人的特色,对于不懂这些的娘娘来说,却是难以理解。因此她内心耿耿于怀,甚至把她日常积攒了好几年亲戚来探望她给的钱一次性都给了我。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血脉亲情。

       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难以言表的情愫令我不知所措,那感觉简直痛彻心扉。有钱难买后悔药,有钱难买早知道,谁能想到几个月后娘娘就驾鹤西去了。

       那天我妈突然打电话给我和我妹说,娘娘不行了,我们慌乱到不知道怎么去的我妈家。只记得,我们去的时候我妈已经给娘娘喂了救心丸,她的意识还算清晰,还能认出我们。可不一会儿,她又晕厥过去,再叫醒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言语,然后父亲见状赶紧挨个给他的弟兄姊妹们打电话。

       我和我妹哭到失声。其实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情感都不一样,我知道我不能看着娘娘在我眼前没了。我不是不想面对,只是感觉一下接受不了。我先生眼看情况不妙,连忙将我拉进车里开车就往家走。

       回到家我趴到被里哭到第二天睁不开眼睛,当我先生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娘娘折腾到凌晨四点多去逝,我们又开车到了我妈家,一下车我二姑就怒怼:人死了还来做什么?

       但我并没有因此生气,因为大家都亲娘娘,只不过我不能看着她在我眼前没了,因此我暂时逃避了。我不怨二姑,觉得她一定寒了心,我娘娘生平最亲我,但我却没有送她最后一程。

       事实上最痛的是我,我的痛在无声里,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哭出来。自那一刻,我的精神世界就坍塌了。我娘娘活着感觉还有依靠,自她去世后,我顿感无依无靠。她活着的时候对我总是有求必应,但我却很小孩子气,一点都不成熟。但从她没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从此以后我的精神世界里就只留下了自己,因此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说我变了的原因。

       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曾说:“人们会想尽办法,各种荒谬的办法,来避免面对自己的灵魂。”原以为往事可以尘封,但它总是在无声中爬上你的心头,撩拨你、纷扰你,让你不得不直面它。因此,一个人的成熟或成长总是由一些事件的发生而产生的内生动力,才加以改变的。

       娘娘也许不伟大,但她把毕生的爱都给了我们,她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还给看大了十二个孙子、七个外孙。她一生勤俭持家,从未给别人增添过任何麻烦,即便到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有耽误过任何人,这或许就是她最大的功德。

       人啊,只有直面真实的自我才不算自欺欺人。

       一直不敢把娘娘放到我的笔下,一直逃避,却也一直困扰着自己。今夜繁星满天,星光灿烂,我伫立窗前,突然又想起了娘娘,思如泉涌,随即写下这篇文章来纪念她。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长歌当哭,幽思长存。


(来源:大美准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