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暑节令,已经进入暑气最盛的中伏时节。在我的家乡,不像南方的夏天闷热难耐,最闷热的时候也持续不了一周,在农村很少有人家装空调。突然想起当年乡下消夏那些事情,那根快要融化的冰棍还让人直流口水,那还滚动着水珠的瓜果至今沁人心脾。
在我小的时候,在炎热的三伏天里能吃上一根冰棍,那是非常奢侈的事情。小学就在村子的东头,没有围墙和栅栏,卖冰棍的小贩就在学校那棵大树下,守株待兔一样等着孩子们。下课铃声响了,孩子们像脱兔一样跑出教室,“卖冰棍,五分钱一根……”,小贩故意拖长声调叫卖,馋得我们直流口水。如有拿着零钱去买冰棍的小同学,小贩就会神秘地揭开那个用棉布包裹的木匣子,掀开棉垫子取出一根裹着白纸的冰棍,在我们羡慕的眼神里,小同学扯掉冰棍纸,开始享受那一份冰凉和甜蜜。
最早的那种冰棍根本不会有一滴牛奶,就是糖精兑水后冷冻制成。我们不知道小贩是从哪里贩来这些冰棍,大概是从县城里贩来的,有时冰棍一点甜味都没有,孩子们会朝着卖冰棍的喊:“冰棍不甜,哄娃娃的钱。”那个时候农村也没有冰箱,小贩们贩回冰棍后得赶紧卖掉,要不然就会融化掉。眼看冰棍融化得没有棱角了,就赶紧喊:“冰棍,一毛钱四根了。”孩子们为贪便宜,很快就把这糖精兑水的冰棍抢光了,好朋友们会几个人分着吃一根冰棍。
到后来乡村的条件也好了,人们吃上了真正的雪糕。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村里大面积种植枸杞,盛夏季节天气最炎热的时候,也是枸杞树结果的旺季,村庄被红绿相间的望不到边的枸杞树簇拥着,在地里摘枸杞的女人、娃娃足有五六千人。这时有许多用自行车驮着箱子的小商贩,在大大小小的乡路上叫卖雪糕和冰淇淋,“雪糕,冰淇淋,正宗的大雪糕!”母亲当年在枸杞地里给我们买过好多回,也因此给我留下了深深的记忆:我们脖子里挎着盛枸杞子的纸篓,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像玉米叶子一样蔫巴,冰凉的雪糕就像提神的仁丹一样,一下子就使人清醒起来,吃完后就继续开始摘枸杞。
夏天是瓜果梨桃丰收的季节,乡下的瓜果回味起来总是那么香甜爽口。我小的时候,村里有十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瓜地,西瓜和香瓜成熟后会给社员们分一些。四五十年前,在瓜地里我就见过长在地里瓜蔓子上的瓜,西瓜弯弯曲曲的藤蔓延伸得很长,那些像手掌般的叶子匍匐在地上,青绿相间的大西瓜就隐藏在这些瓜蔓和叶子中间。有道是顺藤摸瓜,顺着瓜蔓子找就会找到椭圆型的西瓜,墨绿色的大瓜卧在地下像个小宠物,贴地的一侧晒不上太阳,长得像一片黄斑。家乡的人们管香瓜叫小瓜子,香瓜叶子上有很多毛茸茸的小刺,但小刺挺软乎不扎手,下边覆盖的是灯笼红或虎皮脆。
瓜地里是有人看护的,看护的人日夜住在瓜棚里。我很羡慕那些大男孩能从地里偷来西瓜或香瓜,但我没有那个胆量,多看一眼都怕人家怀疑我想偷瓜。西瓜开始成熟的季节,也是我家那一棵夏果树结果的季节,父亲背上小半袋子夏果,领着我到瓜地里和看瓜的叔叔大爷们换西瓜吃,这使我有幸走进了平时视为禁地的瓜地。最激动人心的是西瓜成熟采摘的时节,家乡一带农村把瓜果成熟开始采摘称为“开园”,我们可以吃到生产队分的西瓜和香瓜。瓜地采摘完毕称作“除园”,孩子们会兴冲冲跑到瓜地里,去摘那些瓜蔓上残留的西瓜和香瓜,这样的西瓜打开是白瓤的,小瓜子是苦的,但孩子们还是要啃两口才扔掉。
包产到户以后,生活渐渐好起来,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吃上西瓜和香瓜。起初父母亲看我们兄妹馋得不行,就用自家打下来的小麦给我们换各种瓜来吃,后来我们卖枸杞有了宽裕的现钱,就用蛇皮袋和麻袋来买瓜吃。卖瓜的也是四乡八邻的村里人,他们找到我们村里的熟人,挨家挨户推销西瓜和香瓜,谁家也碍不过熟人的情面,凉房里有时要堆好几麻袋的瓜。吃瓜成了每家每户到了数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劳动回家会切一颗瓜吃,午睡醒来出地劳动前会吃一颗瓜解渴,家里来了客人也要从凉房里抱一颗,三伏天是一个家家户户都吃瓜的时节。如果村里要唱戏,还要多准备一些西瓜,家里来的亲戚和朋友多,夏天里用西瓜招待客人就像冬天沏一壶酽酽的砖茶一样,这是乡村通用的待客之道。
在没有冰箱的年代西瓜怎么吃最好呢?四十多年前村里各个生产队不仅挖有水井,不少人家也砌有水井,我们家院子里就有一口水井,井水不仅能浇园子,也可以供人畜饮用。父亲想了一个办法来冰镇西瓜,他用箩筐装好一颗西瓜和十来颗香瓜,头一天晚上用绳子吊到院里的水井中,第二天半前晌吊起来洗净切开食用,这种冷水里浸泡后的瓜果吃起来沁人心脾,是我们垂涎的美味。后来读书我才知道古人就用过这种冰镇的方法,三国时曹丕写给朋友的信就有“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的句子,就是用寒泉冷水洗瓜果来消夏解渴。父亲没有读过书,用井水浸洗瓜果的办法绝对是他自己的发明创造,四十多年过去了,刚出井的西瓜那甜爽的味道至今还在我心中回味无穷。
没有井的人家可以把瓜果洗净后浸到水缸里,虽然比井水浸出来的瓜果差一些,但也比如今的冰镇瓜果吃着舒服多了。四十多年前村里的人家地下都备有几个瓮和缸,用来盛水和腌菜,三伏天里买回来香瓜、黄瓜、西红柿和水萝卜后,用水冲几遍洗净,然后扔到盛着井水的水瓮里,吃的时候用笊篱捞出来再洗一遍。水瓮里捞出瓜果还带着水珠儿,看着水灵吃着凉爽,而且那个时候的瓜果都是真正的有机食品:西红柿是沙瓤的,我们常常是吸吮酸甜的汁液吃;黄瓜带着小刺,吃得多了嘴麻麻的,但一会儿就舒服了;我们把水萝卜皮一圈一圈剥下来,一口一口咬着又白又脆的萝卜芯吃,吃多了水萝卜的小朋友放出的屁其臭无比。
儿时的夏天就像是瓜蔓子上结出来的瓜,有一种水灵灵的饱满充盈的质感。想起四五十年前的夏天,总会想起吃糖精冰棍的寒酸,总会勾起偷瓜摘果的回忆,总会想起那口已经填埋了的水井,在这水井旁我们一家人曾乘凉聊天,从大青山豁口吹来的清凉的风给我们驱赶着暑气,从井里捞起的瓜果浸润着父母亲的慈爱。多少年过去了,还清晰地记着父亲小心翼翼地往水井里吊瓜果,记着母亲清洗着晶莹剔透的水萝卜和嫩绿的黄瓜,月光如水一般照着挂在土坯墙上的镰刀和锄头,照着盆子里盛着的瓜果。
又迎来一个赫赫炎炎三伏天,儿时品尝冰棍和瓜果的那种感觉,仍能穿透岁月而来,为当下的日子带来凉爽,为烦躁的心境送来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