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家从进入十月,在小雪、大雪前后,直到冬至这段时间,要忙乎的一件大事就是杀猪。有的人家喂一头,有的人家喂两头,一头少说二百斤,有的三四百斤,肥头大耳、膘肥体壮。人们吃得油光满面、身心通泰,真是好光景!
最近回乡,参加了亲戚的杀猪宴。我们去的时候猪已经杀好了,肉菜已经下锅,并没有见到杀猪的过程——待客是在市镇上的馆子。酒、凉菜上桌,等杀猪菜烩熟开吃。说是杀猪宴,其实主菜,就是这一道杀猪菜,食指厚的肥猪肉片子,自家腌制的青麻叶酸白菜、土豆,一大盘,油汪汪。猪肉虽肥,但经大铁锅长时炖煮,油脂已经出尽,故并不显油腻,加上酸菜解腻,平常不怎么吃肥肉的人,吃两三片子肥猪肉也不在话下,是真正的肥而不腻。
吃了一会儿,我若有所思。众人招呼趁热吃,我其实已经吃饱了。这是我近几年参加的第一次杀猪宴。这几年也有人邀请到杀了猪的人家吃,但多数回绝了,不是别人没有诚意,而是因杀猪宴多在馆子吃,见不到杀猪的情形,此其一;再者对这种大油腻的食物不怎么热衷了;还有,单因为吃一趟杀猪菜,跑好多路,懒得走。这一次,亲戚言辞恳挚,再难推脱,姑且应之,于是往顾。亲戚招待周致,略有遗憾和不足的是:我所思想之事。
我所思者何?我想起了吆喝猪吃食的声音,以及杀猪的一套程序:吆喝、逮猪、压猪、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烧开水烫猪毛,开膛破肚,摘除猪尿泡,割下槽头肉炒香,剁骨头、剔肉……小孩子想要猪尿泡,看着双手刨肠肚、口里横含着屠刀的屠夫不敢近前,待屠夫一把摘除尿泡,扔出远远的地方,便哄抢了去,一口气吹成圆鼓鼓,当皮球玩。
小炒猪黑肉,故乡叫猪瘦肉就是猪黑肉,不是颜色发黑;炖猪骨头、猪排骨;烧猪肉、炸猪肉,入坛子,倾入熟猪油,封坛,叫腌猪肉,够一年吃;卤煮猪下水,十冬腊月,自家下酒,正月待客,高级肉凉菜;来年二月二,烫猪头猪蹄,一挂红肝子卖了,红肝子就是猪肺子,故乡人多不食。这样,一年的“猪事”才告罄。再捉猪仔,喂、杀、吃……年年往复不绝。庄户人,仓有余粮、坛有猪肉,食物大略已备,活得舒服自在,是可乐也。
杀猪时,一般由主妇喂以少量猪食,唤猪:“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猪哼哼,摇头摆尾,翻动沉重的身体,起身蠕嘴巴,探入猪食盆,啪嗒有声吃几口,后面几个青壮男子绕过猪身后,一把攥住四蹄子,按住猪头,抬到杀猪案上,下刀,猪长嚎,蹬蹄子,刀口下接一盆子猪血,顷刻,猪就杀倒了。
唤猪的声音,主妇最熟练,男主,就会显得拙嘴笨舌些。喂猪,每天人吃三餐,猪也得三顿,喂一年杀了吃叫当年猪,喂两年杀了吃叫隔年猪,每日不知道要叫唤多少遍。
杀猪这天,主妇最后叫一遍“啦啦啦”,有与猪诀别的意思,多有哭鼻子的,这不是瞎编。
吆喝猪是这样,鸡犬羊马骡牛呢?不妨顺带一说。
鸡。唤鸡: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喂鸡,抓一把玉米粒,往地上一撒,唤一声,群鸡蹀躞而至,争相啄食,吃几口,仰一仰脖子,吃几口,仰一仰脖子,食物快不多了,互相啄,公鸡霸道,互啄,母鸡多不及。在鸡界,还是阳盛阴衰。
杀鸡,也得唤:咕咕咕,慢慢近鸡窝前,一把捉了,用一把小刀,鸡头与鸡脖子握成平行,在鸡头上轻轻抹一下,鸡血流尽,即毕。杀鸡主妇也能胜任,也没见哭鼻子的。养鸡,吃个肉、蛋,鸡毛还能扎一把鸡毛掸子,不若杀猪事大。
要是杀一只打鸣的公鸡,要比杀一只母鸡慎重。鸡叫,提示黎明的到来,听惯了,忽然杀了吃,再就听不到报黎明了,未免有一丝伤感,但也是淡淡的。要是这也哭,一年杀大小牲口,不知道要哭多少回。
草鸡,也就是母鸡,叫是:呱呱蛋,母鸡是要下蛋的么,公鸡叫声和母鸡相仿,打鸣就是:咕咕明……咕咕明……咕咕明。
唤鸡声,只是摩声。唤猪,应该是摩形。猪并不发出“啦啦啦”的声音,但故乡一带,叫半大还未上膘的猪叫壳郎子。开始叫“郎郎郎”,后来叫着叫着就成了“啦啦啦”了。
羊。唤羊:蛮蛮蛮。书面形容羊叫唤是“咩咩咩”,但要是亲耳听到羊的叫唤则是“蛮”音,“咩”音不确。故乡养羊的唤羊就是羊叫唤的本来声音,也是摩声,而且非常切实。要是有人向我请教,羊是怎么叫唤的,我说“咩咩咩”,而不据实以告是“蛮蛮蛮”,实在是误导了那人。
犬。故乡唤狗是“狗儿”,这是召唤的声音。要是喝令狗远离,则是“客儿”,是不是让狗快去别处“做客”,滚得远远的?故乡人问一个人去哪里往往会说:“客哪个呀?”意思是要去哪里做客去。喝狗则简单一些,直接“客儿”。
猫。包饺子,给不肯吃饭的小孩包几个“耗子”饺子,猫一口叼去,小孩大哭,大人此时会拍一巴掌猫,粗恶地喝一声“猫儿”!猫迅疾一跃,由炕上窜到地下的躺柜底,不复出。吆喝猫,仅此。
赶车的吆喝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常常能看到一挂胶车,套着三头牲口,车辕左侧坐着一位车倌儿,拿着竹竿皮鞭,奔走在清寒的乡间土路上。驾辕的是一匹健壮的骡子,前面两枣骝马,吭哧吭哧奋力拉车。向左拐弯,车倌儿吆喝“得得”,向右拐弯,吆喝“弯儿”,加速是“驾”,停车是“吁”。
这些吆喝,只有“弯儿”比较直白,就是拐弯么,但为什么向右是“弯儿”,向左就换了口声。还有其他几种,至今没能找到相近的语源。
扶犁人的吆喝。开春,老牛拉犁,深翻土地,冒着热气,艳阳高照,好一幅春耕图。耕地,到了地头,反向耕,扶犁人会有一声吆喝,好像和“哦”差不多,这个我记不真确了。但记得声音很高,在长天旷野回响。
在街市间,也能听到对一些猫狗的“吆喝”,比如称猫狗为“宝贝”“儿子”的,也有给起了专名,也有叫外国名字的,起坐行卧,与主人痛痒相关,总之是优宠有加。
对动物的吆喝大致如此。对人物的吆喝是怎么样呢?不过,对人物只能叫称呼。
爸爸妈妈,妈妈就是妈妈,爸爸叫“大”。爷爷奶奶,爷爷就是爷爷,奶奶叫“娘娘”。姥爷姥姥,就是姥爷姥姥,姥姥也有叫姥娘的。
伯叔,不分别,俱称爹。除父亲外,行几,即称几爹。姑姨舅就是姑姨舅。哥姐弟妹,就是哥姐弟妹。
一名在乡而外出读书工作谋生的人,第一次带女儿回乡,才三四岁,人问:“你大是谁?”奶声奶气答云:“知不道。”无怪其无知,她真不知道曾在乡间的“大”就是如今在街市里的爸。
这是乡间对人物称呼的大致情形,余多不及,容有闲裕,可写专文。
把动物和人物放在一起说,似有对人的不敬。但不管动物还是人物,都是生物。我们这个星球就是一个动物世界,或生物世界。吆喝和称呼里,潜藏着鲜明的民俗因子、文化印记、地域特点、时代痕迹。
我对方言、民俗无深入研究,只是在民俗、方言里泡大的,对一些直白的吆喝、称呼好懂。有一些,是自度其意,还有的,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于一些至今不明白意思的吆喝音声或者称呼,还须求诸民俗学者教正。
我写这些,不一定有人待见,但这是对农耕的怀恋,是对乡村的眷顾,也是一份对民俗遗存的敬重。
这些,有的还在家居日常中回响,有些已经成为绝响。这绝响很可能是相当一部分人的文化故乡。人,既有物化的故乡,也必得有文化的故乡,不管是物化,还是文化,总之,我们是被故乡“化”了。
这绝响,已“化”在相关人的血液中,只是时空远了。
来源:鄂尔多斯声音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