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的老年人说:“吃米不如吃面,走亲戚不如住店。”意思是做面的花样多,随意;出门住在亲戚家也不方便,不如住店。
住店,就是住旅店,用现在时髦的话叫下榻宾馆。我们那地方的人也有叫打尖的,但我感到还是不一样的。打尖是短暂地休息、吃饭后即离开继续赶路,也不一定住旅店,可能留宿在亲戚或朋友家。而住店一般时间较长,短则三两日,长则三月两月,当然也有头天晚上住进去,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的。
出门在外,总得找个住宿的地方。除了在熟人或陌生人家里借宿,注定了有对旅店的需求,由此推断旅店业由来已久。在古代,旅店通常被称为驿站、客栈、客店、客舍等。驿站是古代接待传递公文的差役和来访官员途中休息、换马的处所,每一条大路上,按照市镇坐落的位置,每隔40或50公里之间,都设有驿站;客栈主要是为了满足官员、商人和文人墨客的住宿需求;客店的服务对象主要是商贾和普通百姓,因此价格相对较为亲民;客舍的规模较小,设施简陋,但价格便宜,经济实惠。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出门住店的人,觉得他们走南闯北,云游四海,本事大得很。我们那个小山村,能出门住店的人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这样的村官儿,参加公社甚至旗里的几级干部大会,免费住在招待所,放开肚皮抹开来吃白面馒头、喝粉汤。另外常出门住店的就是赶胶车的车倌儿,他们常年到东胜、包头等城市跑运输,搞副业,给生产队挣几个活钱,到年底给社员们分点红,只不过他们住的是车马大店,除了管自己的肚子,还得管牲口的吃喝拉撒,很不容易。
我最早见过的车马大店还是人民公社大集体时,从我的老家林家塔去往纳林煤矿的大路旁,在高高的航空大木架子山下,孤独地立着一排土屋,这是附近生产队修建经营的车马大店,为去煤矿拉炭的大胶车、小驴车的车倌儿们服务,这是生产队集体经济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
说是大店,其实也就两三间土打房,与老农们自家住店房子没啥两样,但论简陋的门窗、设施,甚至不及。车马大店往往一进门两面是通铺土炕,铺着几片破席子,两面炕中间盘着炉灶,做饭兼为土炕供暖,因此中间的过道显得有些狭窄。车马大店一般只管住,不管吃,吃饭多数是车倌儿自己拿干粮,或带着玉米面、小米,让店掌柜给做,没有带米面的就让店掌柜拿店里储存的粮食给做,各按各的价格算账。
每天晚上,车马大店就沸腾了,南来的北往的,认识的陌生的人都挤在通铺上,将自己的羊皮褥子、油渍麻花的被褥铺展开来,大字形躺在上面。不久,旱烟味儿、脚汗味儿和牲畜的屎尿味儿就充斥满幽暗的屋子。车倌儿大多数是中、老年男人,一屋七八个人,互通各方信息,你那里收成咋样,都种什么?小米多少钱一斤?像一场新闻发布会。无聊时就开始说荤话,抖没的,谈女人,吹大牛,呵死坨,一片笑声。如果有讨吃子也住店,就鼓动他说上一段儿,管他荤的素的,图个热闹快活。
在车马大店住上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车倌儿们开始套车,“得儿——”“驭——”“掃——”,休息了一夜的黑儿马、黄骡子精神倍增,大小车辆你往北、我往南,回家的、出门的,各向各的目的地进发。
20世纪80年代初,我到树林召参加中考,在我当时见过的最大城市里竟然发现了“永来成”“兴盛园”“万太兴”这样的车马大店,而且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那时候,汽车、拖拉机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数量也不多,老百姓最好的出门工具仍然是畜力车,虽然慢,但能免去步行的劳顿之苦,还能拉运一些随身的生活用品。住在这里的有跑运输、赶大车的车倌,有去包头、巴盟走亲戚的过客,也有到旗里办事、看病暂住这里的老乡,饭菜自己蒸煮,行李自己解决,走时只需交几毛钱的住店钱,无需提前交押金,特殊情况或者惯熟了也可以赊欠,凭的是交情、诚信。
因为当时的树林召人口密集,交通便利,工商业也比较发达,旅店业也顺势发展起来。旗人民政府有官方的政府招待所,主要是用于公务接待,档次略高一些。商业部门也在显要位置开设了一旅馆、二旅馆和配套的食堂,为南来北往的买卖人和进城办事的人提供住宿、餐饮服务。车站旅馆就建在车站门口,那是一个二层小楼,楼上住宿,楼下卖饭,人来人往,是树林召最热闹的地方。与现在的宾馆、酒店相比,那时候的旅馆设施较为简单,一间大屋子,一个火炉子,一个炭箱子,摆六七张硬板床,一铺一盖一枕头,一桌一椅一镜子,一铁壶一脸盆两个茶缸子,就是全部配置。屙屎送尿得去院里的旱厕,刷牙洗脸去水房,住旅馆得先找到这两个地方,否则一旦内急口渴那就麻烦了。
一九八五年我师范毕业,回树林召报到,和几个同学在一旅馆小住了几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旅馆,感觉自己长大了,可以出门在外为自己的事情跑坎了。七月流火,那是树林召最热的时段。一旅馆前面就是一大片成熟的麦田,清风吹过,可以听到麦浪涌动发出的飒飒声。那年小麦起了麦秆蝇,黑色的虫子成群结队往旅馆院里爬,往屋里钻,在床上蜷缩。我倒是不怕这些小玩意儿,但也起鸡皮疙瘩,心里硌应,影响了我第一次住旅馆的心情。
当教师那阵子,很少出差,更没有出去旅游的机会,也就很少住店。等到了行政部门工作,出门的机会就多起来,却没有了小时候到大酒店、大宾馆的那种想象、期盼。那些席梦思床、硅胶枕头软绵绵的,睡在上面像飘在空中,窗外的车辆喇叭轰鸣声、走廊里不分时辰的脚步说笑声、隔壁醉汉说学逗唱的吼叫声让浅睡眠的我痛苦不堪。我还是喜欢自己的那张硬板床,荞麦枕头里自己的汗渍味道,老婆浅浅地呼噜声。
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年纪越大越感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