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最早见到的灯是煤油灯。灯是粗瓷做的,黑红色。下部是一个鼓鼓的“肚腹”,用来盛油,上面有一个盖子,盖子通一个圆孔,用棉花搓成细条从孔中穿过,叫灯芯,伸出一点点头儿,倒上煤油,点着露在外面的灯芯,屋里便豁然亮了。灯的亮度取决于灯芯的粗细和露在外面部分的长短。灯芯越粗,露在外面越长,灯就越亮。灯芯烧一段时间,头部就发黑变硬,影响亮度,需要用铁丝挑一挑,落下几颗火屑,或者用剪刀把最上边的黑头剪去,灯便明亮许多。我老家有一句话:“灯不挑不明,理不说不清”,说的就是这个场景。
大约再早些时候,村里没有煤油,人们点灯用的是菜籽油,所以我老家有一首儿歌:“小老鼠,上登台,偷油吃,下不来。”?说的是小老鼠会在没人的时候来偷吃灯里的菜籽油,因此,即使大人将灯吹灭了,我也总会看看灯里的油少没少。过去一间屋子里点一盏灯,为了省油,基本上人走灯灭,但过春节则不同,除夕夜,老家所有的房间都要灯火通明,为此父亲一宿不睡,各屋转着,唯恐风吹灭了哪盏灯。
冬天的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母亲点上油灯放在饭桌中央,黄黄的、柔软的灯光弥漫开来,墙壁上挂了一年的年画,墙围子贴着的彩色塑料布,都覆盖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炕梢摆着炕琴,花花绿绿的被褥整齐地叠放在炕琴上,大小不一、厚薄不同的枕头,压在被褥上。地上摆着地柜,长度大约和整个屋子相同。柜子里边被隔成几段,分别盛粮食或放服装。北面墙正中挂着一面玻璃镜,镜子的上半部是红绿色的南京长江大桥的图案,两侧悬挂着印在玻璃上的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很像国画中堂的设计。深黄色的饭桌放在炕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红薯粥,吃饼子窝头,就着几滴香油拌的咸菜丝,偶尔也会炒一点白菜,这便是全家的晚饭了,家人们吃着、喝着,慢悠悠地说着家长里短,昏黄的灯光里,笼罩的是温馨安宁的幸福感。
吃完饭,姐姐会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我就在饭桌上写作业。此时的煤油灯,就成了我的专用,最亮最好的位置一定给我。姐姐们在旁边做针线,母亲纳鞋底儿,好像她们并不需要明亮的灯光,只是认针的时候才凑近灯光,母亲往往会把线和针递给我,让我把线给穿进针鼻里。我眼睛好,手不抖,一下就能穿进去,把穿好的针线递给母亲,母亲带着赞许的微笑接过去,这是我特别愿意干的活。有时晚饭后我也去张志勃家,他家有小人书,我和他轮流着看,不知不觉间,天就很晚了。志勃家人少,五娘又特别干净,灯也挑得很亮,因此我愿意去他们家。
煤油灯灯芯燃烧不充分会发出轻微的烟,第二天早晨人们会发现鼻孔里都黑了。后来有一段时间生产队发动各家各户批发棉花纺线。姐姐们纺线,哥哥捯线,父亲卷棉布卷。摇曳的灯光里,全家人会忙活到很晚很晚。姐姐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熬夜纺线,临睡前累得连洗脸的力气都没有。第二天早上醒来,姐姐们相视一笑,发现对方头发上有白白的棉花絮,鼻孔里是黑的,于是赶紧笑闹着梳洗打扮。过年了,纺线挣了钱,因此置办年货、买新衣服要比往年宽绰许多,人们的欢声笑语也比往常多了很多。
后来,煤油灯就变成了玻璃泡子灯。灯整体是玻璃的,上边儿有一个铁盖儿,半圆的上面张着嘴儿,灯芯也变成了布条,灯芯穿通铁嘴,铁盖外边还有一个小轮,右转一下灯芯就出来得多,左转一下灯芯就缩进去一些。一升一缩,灯便亮暗自如。铁盖上面有一个20厘米高的玻璃罩,上下通透,中间凸起,因而被形象地称为“泡子”,罩着点亮的灯芯,显得灯有档次,光也亮了许多。谁家娶媳妇,新房当中有两盏玻璃罩子灯是必需的配置了。玻璃罩子用久了也会被烟熏黑,母亲会经常擦拭玻璃灯罩,擦拭时往往向玻璃罩里哈气,再用干净的棉布反复擦,擦拭一净的玻璃灯罩,黄色的灯光竟然有了白色的效果。过了许多年,母亲往灯罩中一边哈气一边小心擦拭的情景,还总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还见过生产队用的桅灯,这种灯可以防风防雨,只有遇到特殊情况人们才用。比如村里夜间巡逻,或谁家突发疾病要连夜去外村接大夫,才借生产队的桅灯使用。当然,村里唱戏的时候,人们也把这样的桅灯挂在戏台口上照明。
后来戏台上出现了汽灯,它要比桅灯大许多,也亮许多。这种灯点起来发出白色的光,猛一看还有些刺眼。但它亮一段时间会逐渐暗下去,于是有人会从侧面按一个钮,像给自行车打气一样,充上气儿的汽灯就立马又明亮如初,这也是农村唱戏的一个特殊风景了。
大约20世纪70年代初,村里都安上了电灯。从窗户的上端引进一根电线,接到房梁上,在房顶正中固定住,垂下来悬挂一个灯泡。开关盒安在门口墙上,黑色的小圆盒儿垂下一根白线,拽一下,啪嗒一声,灯便亮了。15瓦的灯泡,打开了人们的想象。人们憧憬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理想,高兴着,希望着。那时候村里人很懂得节约用电的常识,普通人家就用15瓦或者30瓦的,若是有喜事或重大事情,换上个100瓦的大灯泡,那就让孩子们着实兴奋起来。家里灯泡若是不亮了,哥哥会小心地拧下来,然后倒举着试图将断开的乌丝再搭接上,若是碰巧搭接好又能使用,大人们会很高兴又节约了一笔钱;若是实在不能用了,孩子们会偷偷拿去当玩具玩儿,邻家的小胖子将费电灯泡放在芝麻酱罐里,学着香油师傅的模样左右摇摆咣当,居然晃出一层薄薄的香油,很让小伙伴们羡慕,但在大人们“别弄碎了玻璃毁了香油,扎了你们的爪子”的呵斥声中四散开去,悄悄等待自家灯泡啥时候换下来,经常对着灯出神许久。
后来,我离开了农村到城市生活,见过各色各样的灯。年年岁岁,寒来暑往,开灯熄灯,循环往复,时间就这样流淌着,光阴慢慢变换着。甲辰正月初一,我回老家给父母上坟,看着燃烧的烧纸,忽然想起余光中的诗句:“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长大后,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想起老人,一座坟头,阴阳两隔,不禁悲从中来。回到哥哥的住处,当年住过的土坯房,已经变成了崭新的砖瓦房,房顶上是漂亮的吊灯,墙上是现代化的开关,早已没有了玻璃灯泡的影子。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但沉淀在记忆深处的灯火却永难抹去。在外的游子,只要想起老家的灯,便想起儿时的岁月,想到父母给我的温暖,想起故乡给予我们的滋养。这盏点在人们心头的心灯,虽然在风中摇曳,但永远不会熄灭。无论你在人生至暗的挣扎时段,还是在辉煌明亮的高光时刻,这盏灯,都会照亮你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