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事情记不全,儿时的经历忘不了。人到了这个年龄段,是不是都是这样呢?
今年端午假期,我用两天时间去了一趟河南,也可以说是一次怀旧之旅。这个河南,不是河南省的河南,而是位于北京市房山区河北镇的河南村。
20世纪50年代,我的二舅从山西老家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工农速成班,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第69中学当教师,69中是一所山区学校,校址就在房山县河北公社的河南村。
二舅幼年失去父母,是在几个姐姐和哥哥的帮助下长大成人的,我母亲比他大十几岁,自然少不了对他的照顾,因此他与我母亲的关系情同母子。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二舅得知我们家粮食短缺,要靠吃糠咽菜维持生活的时候,便想方设法把母亲和我的户口迁到了房山。那几年,我们一家五口人一分为三,大哥在忻州上中专,当教师的父亲领着二哥上小学,母亲带着五六岁的我,来到了69中所在地的房山县河南村。
后来因为国家经济困难,大哥就读的中专撤消了,全体学生一律回乡劳动,不得已母亲和我又回到了故乡。
虽然我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时间,但正值刚刚记事的阶段,现在回想起来,我儿时最早的记忆几乎都是从河南村开始的,这里有我人生的很多个第一,留下了不少难忘的记忆。
第一次在69中看电视,也许是闭路电视,反正是在一个教室里,打开连着黑色电缆线的两扇柜门,一个长方形的玻璃体上人影晃动。
第一次看电影,虽然没记住电影的内容,但大白布上人影跑来跑去的画面印象很深。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书——《看图说话》,人、口、手,上、中、下……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我还有一个心爱的海军帽,蓝色的无沿帽,帽子黑圈的正面印着“新中国儿童海军”几个白字。海军帽和《看图说话》是姨父从旅顺去看望我们时,为我们几个小孩分别买的礼物。
回到故乡后,据说我曾一口的“京腔”,那个年代没有录音,我也并不记得自己的口音,大概是同为教师的父亲与我小学的班主任交谈时说过,是否有炫耀的意思?我不得而知,后来当我已满口土话时,班主任曾以此调侃过我。海军帽后那两条黑色的飘带因为经常被顽皮的同学拉拽,母亲听说后,索性把飘带给剪掉了。
69中在河南村的最东边,村民们大都住在西边。村前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砂石公路,有汽车经过时,我们几个小孩经常追着汽车跑上一段路,当时感觉尘土中的汽油味挺好闻的。
村子里有一个打谷场,我曾在幼儿园老师的带领下来过这里,第一次看到还没有褪去绿皮的核桃,记得刚收回来的核桃有点像绿皮的橘子一样。
村子的中央有一个卖日常用品的门市部,这里的人叫合作社,人们打醋买酱油都在这里。记得要是买牙膏的话,必须把用过的废牙膏袋交回来才行,这是当年回收废金属的一个做法。
河南村到河北公社之间,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河上有一座石头堆砌成的简易过水桥,人们踏着石头过河,河水从石头的缝隙中流过,水中有时有小鱼游过。记得我们几个孩子跟着大人,看他们捞鱼,有一次捞到了半茶缸小鱼,那天的晚饭便多了一盘炸小鱼。
二舅住的是当地农民的房子,院里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树。这里房顶上盖的不是瓦,而是指头薄厚的石板。当地柿子树很多,秋天,二舅家买下好几篓子柿子,放在了屋顶上。冬天想吃的时候提前上房取下来,泡在冷水盆中解冻。我们在这里过了一个春节,记得当地人把那种连响两声的爆竹(达旗人叫麻雷)叫“二踢脚”。二舅高高的个子,应该有1.8米吧,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他是69中学的物理老师,自己会组装矿石收音机,也经常帮人们修理各种收音机。有一次他正在修收音机,突然电光一闪,“啪”地响了一声,把我们几个小孩吓了一大跳,现在想来大概是交流电收音机中的电线短路所致。
还记得,有一天晚饭后突然停电,周边一片漆黑,有村民来喊二舅,我们也跟着来到打谷场边,只见二舅打开一个电杆上的白瓷盒,鼓捣了一会儿,再把瓷盒盖上,电灯就亮了。当时我感觉二舅挺神奇的,长大后知道了,其实是换上了新的保险丝。
二舅的命运充满了不幸,幼年失去了父母,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学有所成,在进入北师大工农速成班之前,就在故乡当过校长,当过公务员。不幸的是他在新的岗位上只工作了十几年,就患上了慢性肾炎。那个年代还不能做肾移植手术,无奈的二舅在北京中医医院喝了两年半的汤药后,38岁就离开了人世。后来,二妗带着孩子们也离开了这个让他们伤感的地方。
命运和缘分有时候真的无法说清。没有想到,我16岁时又离开故乡,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内蒙古。更没有想到,2006年,儿子大学毕业后幸运地考进了北京广播电视台。从此,我便有了什么时候再去一趟房山、再去一趟河南村的想法。为了切身感受母亲和我当年走过的路线,也为了仔仔细细地寻觅故地,我没有同意儿子与我们开车同去的安排。端午前一天,我和妻子起了个大早,从我们居住的通州区出发,导航显示全程共有75站,需要4个多小时。按照手机导航的指引,我们先公交后地铁,再转地铁房山线,最后终于登上了开往河南村的山区公交。
看着公交车外时远时近的大山,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六十多年前。1960年夏季的一天,母亲背着一大包鼓鼓囊囊的行李,领着五六岁的我,就行走在这条路上。那一年母亲应该40岁左右,她一生晕车,而我却什么也不懂,什么忙也帮不上。记得母亲手中拿着一个二舅来信的信封,那就是母亲当年的“导航”,靠着这个“导航”,我们从山西来到北京,又从市区来到了房山。隐约记得,那一年二舅和二妗是在房山一个叫良乡的地方接的我们。以后,母亲在这条路上又多次往返,去探望病休中的二舅。从母亲反复的说叨中,我也慢慢记住了沿途的一些地名——良乡、磁家务、坨里、李庄……今天,当这些记忆中的地名与眼前的公交站名重叠时,我不由得注目凝神,想象着母亲当年经过这里时的画面……
同车的旅客大都是北京人,他们有的是在市区工作,利用端午放假去探望亲人;也有的是外出打工者,回家与亲人过端午节。他们都很热情,为我介绍了沿途的情况,并指明了离原69中校园最近的公交站。从公交站步行几十米,就到了原69中的校园门口,大门上什么牌子也没有,不过透过围墙可以看到远处的教学楼。两扇标有“北京城建集团”的大门紧闭着,右侧门扇中间开着一个小门,我侧身进去,两个保安在值班,他们刚到这里不久,连这里是什么单位也不知道,他们的任务是守好大门,除施工人员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我说明来意后,他们才破例允许我就在附近拍一点照片。
这就是当年的69中吗?回酒店后我上网查了半天,终于弄清了69中的前世今生。这所学校始建于1954年,1955年被命名为北京市第69中学,20世纪60年代中期改为房山县河南中学,2011年撤并至房山五中,其校舍成为房山职业学校培训基地。而现在大门口公示的工程名称是:房山区河北镇河北中心校并校改造项目。
我儿时追着汽车跑的砂石路没有了,新修的水泥路两边店铺林立。我们就住在路边一个三层楼的酒店,是当地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民开的。可惜他没怎么念过书,对69中学的情况完全不知道。当年的打谷场没有了。二舅他们住过的那个有香椿树的院子当然也找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规划整齐的农民新住宅区。我们走街串巷,终于找到了一些石板盖顶的老房子,儿时的记忆在街巷的深处得到了印证。
一个妇女告诉我们,当年的合作社就在她家不远处,跟前的那家人买下后重新改建了,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痕迹了。当年看大人们捞小鱼的那座石头桥不见了,小鱼当然也不见了,两座水泥大桥连接起了河的两岸。这条河叫大石河,平时水流量并不大,但一到雨季山洪暴发,就会形成大灾。2023年夏季洪水出岸,这里遭遇了历史上罕见的洪灾,眼下沿河两岸仍在施工,正在加固两岸的护堤工程。
离开河南村的公交车启动了,我默默地回望——六十多年过去了,二舅不在了,69中没有了,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留在我心底的那些儿时的记忆……
(来源:华哥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