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父亲会理发,无师自通,且技艺高超。父亲为人理发,已有很多年头了。自小身体单薄的父亲,为了养家糊口,二十多岁就举家搬迁到远离村庄的牧场,给生产队放牧。因家住偏远的牧场,远离喧嚣的村庄,各种工具都是最原始和落后的,其中就包括理发工具。父亲珍藏的“三样宝”即是理发工具,一是一把月牙形、刀头短而宽的剃刀,平常被父亲宝贝似的打包在一块方圆盈尺的花布里,并放置在屋顶柁梁和柳笆的缝隙间。二是一块上等的釉石,父亲十分珍爱,专司整锋之用。三是一根一米左右长的帆布条,剃刀一旦不快时,为救急之用,父亲就用左脚踩着帆布条的一端,左手握着另一端,右手握着剃刀柄,刀头沾水左右来回磨刀,一两分钟后即可继续作业。
我家住在布日嘎斯太河的西岸,河的东西两岸相距为一公里,在两岸方圆一公里零星散落着五户牧人,有十多位男性,而父亲就是他们的义务剃头工。只要有人招呼一声,他就在两岸奔走,分文不取,毫无怨言,乐而不疲,在他看来那不是付诸苦力,而是他学艺长技的试验场,如同经营其一亩三分地般,除草、浇水、施肥一样投入、倾心。
我不知道父亲的理发是向谁学的,但我知道自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为人理发,我和弟弟的头就是父亲亲自打理的。那时理发工具就是剃刀、梳子外加一把剪布用的大剪,只有剃刀是专用工具,其他都是就地取材临时凑合而已。
父亲剃头先用热水洗头,再用毛巾把头发捂住,几分钟后被捂热的头皮富有弹性,头发绵软,刀贴头皮,刀起发落,头皮不疼也不易被划破。
父亲剃头刀功犀利,中指、母指卡住刀面,食指比住刀背,一刀下去刀走发落,不足半个钟头一颗光头就干净利落的完成。
单身老牧工代二,从二十几岁就开始了牧工生涯,生产队的牛、马、羊他都轮流放牧过。他最爱剃的就是光头,光棍可怜,图清净利落,他走在哪里只要遇到水,圪蹴下身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头清洗干净了,清凉又泻火,乐不可支。他在牧场和我家作邻的十几年间,都是家父一手为其理的发,和家父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是连盘碗都用舌舔的人,吃点可口的饭菜和饮点小酒,都要把父亲拉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细细品嘬。
牧工王三、武栓的理发任务自然也落在父亲的身上。王三的老家和我母亲曾是老邻居,故以舅相称,叫三舅。他家和我家是前后院落,关系相处极好,平时谁家吃点可口的饭菜,总要端上一碗互相递搭,视若亲朋,因而给他理发自然是家父份内的事。老武家在我家的下游大约一公里处,平时鲜有来往。家父常在牧羊的路上和其偶遇,约好晚上或早上为其理发。老武不大讲卫生,脸一个礼拜也洗不了几次,常被家父数落一通。老武的头与一般人不同,前后左右凹凸不平,剃头就得根据头型深入浅出,不得有丝毫的马虎,一不小心就有皮破血流的危险。就是这样不规则的头,父亲动起刀来也游刃有余,酣畅淋漓。
父亲最高超的技能就是为自己理发。给自己理发时,他左手拿着镜子,右手拿着剃刀,先剃左部,再剃右部,剃完后再用剪刀稍作修整,居然也像模像样,和技师所理异曲同工,足以以假乱真。他虽是牧工,多半辈子和牲畜打交道,但十分讲究卫生。他那张沧桑负重而黝黑的脸,每个礼拜居然要刮一次,虽然沟壑纵横,但总是鲜活光亮。
由于路途遥远,我十岁方上学读书。那时,除了公社所在地开始流行推子理发外,还没有理发店,许多村社还是古老的剃头法,女孩大都留长发,若理发就像剪羊毛一样,把发剪短;而男孩呢,则是至耳朵以上用剃刀齐楞剃下,再用剪刀把长发剪掉,虽然样子不雅观,但清凉泻火又舒坦。随着年龄的渐增,住户集中的村子逐步由推子替代了剃刀理发,古老的齐塄子盖式头越来越少。每天早上到校,剃过头的同学露出嫩白的头皮,常被其他同学嬉笑追逐揣摸,有时玩笑过头,同学手脸间常留下道道抓痕。
在我就读三年级的时候,班里用参加社会劳动所得班费买了一副推子,放学或自由活动时,同学之间互相理发,虽然技能不高,但总比剃刀剃头要齐整得多。为了不再承受剃头之苦,我索性在一些古旧的的遗迹上,苦苦找寻那些风刷雨淋的铜钱,在路上或地畔捡拾丢弃的麻绳、家里啃过的骨头,一并去供销社换成钱。历经几个月的努力,共攒下三元钱,花了两元二角买了一副推子,用余下的八角钱买了一把理发剪。第一次独自做主,买了如此贵重的物品,回家后怕家父斥责,谎称是向班里借的方蒙哄过关。那时一个职工一月的工资才刚够买六把推子啊!
自此,家父依然如故给人理发,只不过工具由剃刀换成了手工推子。那把剃刀也被束之高阁,平时只用来刮自己的胡子,别无它用。
父亲在六十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急病,不辞而别,到了另一个世界,从此这个世界少了一个剃头的义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