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是一个天生爱读书的人,这源于他对我三爷爷林福元的极度崇拜。
我三爷爷天资聪明,又肯下功夫,在几年的冬塾学习中所学过的文章都能熟练地背下来,是弟兄几个中学业最好的。三爷爷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文采也不错,常常为村邻代写书信,起草一些买卖合同。周围几十里,过年或婚宴喜庆,写对联自然是他的事,除了抄写《名贤集》里的句子和古人的诗词外,他还自己编写对联,如“过大年喜门大开,新正月银钱进来”“青枝绿叶摇钱树,铜底铁邦聚宝盆”等通俗易懂、吉祥如意的对联。三爷爷的算盘也打得很溜,可同时两只手打两架算盘,很少出错。如果手里没有算盘,就会摆一根布带在中间,用十几个铜钱摆在上下不同的部位,俨然就是一个算盘子,而且算得又快有准,令人惊奇,是村里独一无二的文化人。因此,被国民党组训处选拔当上了新禄乡副乡长,负责文件起草,处理日常事务。因为三爷爷性格耿直,不愿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遭到排挤,离开乡公所,到了商贸公司任经理,直到国民党垮台。父亲立志要做一个像三爷爷这样有学问、受人尊重的人。
后来,我大爹放下放牛鞭上了学,让父亲很是羡慕,他暗暗下定决心,再过几年也要像哥哥一样背着书包走进学堂,那年父亲六岁。
三爷爷的大儿子林怀珍只比我父亲早出生半个月,自然是儿时最好的伙伴。见多识广的三爷爷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出人头地。于是在我这个大爹略微懂事时,就开始让他认字,背诵《三字经》《百家姓》一类的书籍。这对于求知若渴的父亲而言,是最好的学习机会,如瞌睡给了个枕头,路过树下黄绵杏掉在脖子里。
他要争取这一难得的机遇。父亲在抓紧干完自己的事情后,赶快跑到三爹家,帮着珍小大爹喂牛、饮水,为的是让三爷爷收下他这个学生。金诚所致,金石为开,三爷爷觉得这个孩子有灵性,又肯吃苦,就答应了父亲的要求,何况又是自己的亲侄子,还能和儿子做个伴儿。
三爷爷到乡公所应完差,如果时间早,一定会为两个孩子讲课,三爷爷就是父亲的启蒙老师。
父亲说,三爷爷非常重视写字的规范性和背诵的流畅性,两个孩子达不到要求要三番五次练习,直到满意为止。三爷爷用小木片为他们制作了沙盘盘,用红柳枝削成笔,在沙盘里盛了细沙,写一个字或一个词,摇一摇就消失了,可以反复练习。父亲说,这是老祖宗伟大的发明,为穷苦人省下多少笔墨纸张,让他们受益匪浅。
三爷爷常用“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这样的话来鞭策大爹和父亲,也激发了父亲学习的热情。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父亲和羊群走过的地方,乡亲们都会看到父亲用放羊杈在沙滩上、雪地上写下的字。
那时,大爹有一本《四角号码字典》,藏在柜子里。趁大爹不在时,父亲常常拿出来翻阅,学习新字词。其实这个事情早已被大爹发现,看到二弟这么勤奋学习,暗自高兴。有一天,父亲如法炮制,在角落里翻书,被大爹逮了个正着。
大爹说,西湾的荞麦熟了,你如果能用一天的时间把那块地拾掇完,我就把这本字典送给你。
第二天大清早,父亲拿了两个玉米棒子,一江米罐子凉水就直奔荞麦地。到了地里一看傻了眼,红杆黑籽的荞麦获得了大丰收,满满一湾,足有二三亩,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要想在天黑之前收完简直是不可能的。但为了得到那本心爱的字典,他下定了决心,即使拔到后半夜也一定完成。
八月的太阳,被人们称作秋老虎,炽热的光芒盯在人的身上火辣辣的疼。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衣服,父亲脱掉了褂子,挽起了裤腿,丢掉了鞋子,像一个下山的小老虎,低着头,闷不做声,在这个黄土湾里来回穿梭着。
太阳落山了,收秋的农人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了。父亲看了看地块,还有半亩多荞麦没有拔完。父亲这才觉得又饿又渴,回过头来,那两棒子玉米还在包袱里躺着。父亲蹲下来狼吞虎咽,又咕咚咕咚喝了半罐子水,觉得身上又充满了干劲。
月光下,父亲加快了速度。这时,西山沟里传来狐狸的嚎叫声,不远处猫头鹰在哪里凄惨地鸣叫着,父亲心里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恐,头发都端站起来。但他想到那本心爱的字典,想到对哥哥的承诺,定了定神,大声唱了起来,为自己壮胆。直到深夜,父亲才回到家里。第二天,大爹亲自到地里验收,只见地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远不近卧着一个荞麦垛,由衷佩服自己这个弟弟,心疼这个倔强的孩子,虽然有些不舍,还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把那本《四角号码字典》赠给了弟弟。
1950年正月的一天,父亲照例到苏家渠放羊,只见一匹黑骏马从哈达图沟东岸奔跑过来,身后扬起一路尘土。骑马的人一定是看见了这坡偌大的羊群,径直策马来到父亲身边下了马。父亲认得他,是自己的姑舅舅舅,大名叫邱国才,伊盟河西师范毕业,在青达门常家梁学校里当老师,任教导主任,是一个学问比自己的三爹还要渊博很多的人。这个四舅,本来可以到“烧红柳吃白面”的大后套工作,但想到家乡因为缺少老师,很多孩子不能上学感到心痛,就主动留了下来,一辈子奉献在家乡的教育事业上。
父亲礼貌地问:“四舅,您这是去哪儿圪呀?”
四舅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书,笑眯眯地对父亲说道:“二珠子,不对,应该叫怀理,你已经长大了,十来岁了,不能再放羊唾牛屁眼子了,应该上学了。”
这正是父亲梦寐以求的心愿,父亲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向四舅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接过这本书。封面上《农民识字课本》几个大字跃入眼帘,浓郁的油墨味直穿心底。
临走前,四舅安顿让我爷爷近期求找他一趟,就是关于父亲念书的事情。望着四舅远去的背影,父亲的心里暖洋洋的,他小心翼翼翻阅着那本书,好多的字他已经认识,但书里的文章从未读过,父亲如饥似渴,视若宝贝。
若干年后,父亲写了一首五律《丘林奇峰》,赠给我的那位四老舅——邱国才老师,表达对这位一代名师的无比尊重。诗曰:
丘林有一峰,
隐在绿荫中。
群鸟鸣峰翠,
清泉击石明。
峰华天宝聚,
日照紫烟腾。
平常看不见,
偶尔露峥嵘。
傍晚,父亲收了羊,回到家里,把今天见到四舅的事情向爷爷、奶娘作了汇报。爷爷当时就表了态,同意父亲上学。当天晚上,爷爷就去了林哈佬三爷爷家,与他商量接替父亲羊倌儿的事。三爷爷虽说与爷爷已是重叔伯弟兄,但弟兄两家院挨院、墙挨墙,处得和亲弟兄一样,对父亲上学这件事,全力支持,便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