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
小时候家里来了陕西或山西的客人，大人们总是说是口里人，当时我们不知道口里是哪里，口是什么口，更不知道走西口了，印象中觉得口里是个很贫穷的地方，口里是贫穷的代名词，不曾想，口里过去有全中国的“金融贸易中心”。
到后来，我们知道自己的祖上都是走西口过来的，我们以前也是口里人，鄂尔多斯市境内的走西口群体大多是从陕西过来的，包头的“口里人”大多是从山西过来的，可能是这个原因，所以一河之隔，我们的口音接近陕西，包头的口音接近山西。
而且小时候听大人们叫包头人叫河东人，包头人叫我们河西人，我一直不明白，从地理位置来说，我们和包头是河南河北，哪来的东和西，后来才知道，走西口之前山西和陕西因黄河走向就是河东河西，到了口外，这种叫法就延续了下来。
今天，我到了“河东”。
山西在历史上出过很多名人，商鞅、王勃、王维、柳宗元、司马光……
有个奇怪的现象，到了明清之后，山西的文化气氛就逐渐衰落了。究其原因，在明清之后，山西人把精力重心都放在了经商上。封建社会士、农、工、商的社会定位里，商排在最底层，但山西人的习惯是把最聪明的孩子培养做买卖，其次才是种地、学手艺、念书，对经商从来没有遮掩，更不会觉得低人一等。
那么为什么山西人会走经商这条道路？那是因为平遥、祁县等这一带的自然条件不好，物产匮乏。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山西人没有选择杀烧抢掠，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用汗水和生命开启晋商的时代。
走西口也从这里开始。
作为中国当时的金融贸易中心，晋商们的办公场所平遥古城，和他们的生活场所乔家大院等因为近年来旅游业的发展和电视剧的传播，已被人们熟知了，我只是凭借自己对它们仅有的了解来感受它们。
通过观看电视剧，已经对乔家大院没有了起初的神秘感，可当真正置身其中，还是被一种厚重的历史气势所震憾。森严的高墙巍然，各种楹联匾额虽显苍老，但无不彰显着当时的富庶与威严。每个院落，每个房间的分配，加上严格的家训制度，处处让人感到肃然。
乔贵发作为走西口的一员，从一个小伙计到开设“复盛公”商号，他不光开创了乔家大院的家业，甚至奠定了整个包头城的商业基础。
不只是包头，后来晋商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为当时中国的经济血脉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然，在走西口几百年的队伍中，像乔贵发这样的晋商只是少数，大多数还是以谋生为主的芸芸众生，有的人甚至终年都没有再和家人团聚。走西口这个群体，以这么昂贵的代价换取来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集体性格以及艺术等方面的融合，为内蒙古西部地区的蒙汉团结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站在院落里任意一个房间，想一想当年乔家几代人在这里的生活场景，他们会想到若干年后有这么多陌生人为他们缔造出的文明慕名而来吗？
这让我对接下来的平遥古城更增添了几分期待。
平遥古城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来之前，我以为接近古城便会有古建筑慢慢出现，原来，平遥县城包着古城，城外是现在，城内是过去，一堵城墙便让人穿越了。
“日昇昌”应该是这里名气最大的了吧，可到了古城才发现，很多店铺都很体面，而“日昇昌”也就是这些店铺中的其中之一，可以想象，平遥古城当年的金融商业架构是多么宏大。过去商人挣了钱，都是雇镖局把钱运回去。清朝后期，社会不太安定，当时平遥有家李姓人家，主人叫李大全，他开了一个颜料坊，叫“西裕成”。生意做得很大，在北京和天津都有分号。有朋友托他，把挣的钱放在北京或天津的分号，他给开个条，到山西总号里去取钱，他出于对朋友的仗义，以此为帮忙。后来他的掌柜发现这是一个商机，劝李大全把颜料坊改为票号，所以在光绪三年，历史上第一家票号“日昇昌”诞生了，掌柜的叫雷履泰。作为中国第一家异地汇兑和存、放款业务的票号，它取代了千百年来实银运送的商业流通方式，可以说是现代商业银行的鼻祖了，里面的每一个环节都体现出山西商人的聪明才智。比如说，银票防伪就有四种防伪方法，即水印、笔迹、印章、防假密押。
水印是一种特制的麻纸，将四个角对着灯光或是阳光会显示有四个字，类似于现在的人民币防伪；笔迹顾名思义，即当年汇票是由专人用毛笔书写，笔迹和书写格式都不易模仿；印章是不同的客人盖不同的章子；防假密押，相当于现在的数字密码，当年用汉字代替数字，而且非常隐晦。这四种防伪方法缺一不可，据说日昇昌从始至终没有汇兑错过一张银票，晋商的智慧可见一斑。
票号会在山西出现并非偶然。一是这种新的货币流通汇兑模式需要大量的资金调拨和结算，而当时晋商已经富甲海内，资本积累比较雄厚，早在乾隆年间，山西商人资本“百十万家资者，不一而足”；二是山西商人在发展的过程当中商号遍布全国各地，形成一定规模的商业网络，这些商号做票号，汇兑就会非常方便；三是在票号良好的运营中，山西商人有一批优秀的经理人，像雷履泰；四是当时山西商人的诚信天下闻名，这也是票号能兴起最关键的一个原因。
票号起初是做民间信贷，后来逐渐清政府的财政汇兑也由晋商代理了。有一个重要原因，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西逃，到了山西，受到了山西商人的接待，据说还给了慈禧太后二十万两银子作为零花钱。所以，在清政府垮台以前，晋商达到了辉煌的顶峰。
从我住的客栈走不远，路过一座庭院，上面写着雷履泰故居。雷履泰就是刚才提到的李大全的掌柜的，也叫总经理，副总经理叫毛鸿翙，两个人能力非凡，一起创办日昇昌，平时交往也亲同手足，可事业昌盛了，两人的心态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最主要的予盾是一次雷履泰生病了，在票号休养，但是重要事务最终还得他决定，毛鸿翙感觉有点不爽，便和李大全请示，让雷履泰回家养病，李大全没多想也就找了雷履泰，雷履泰看出了毛鸿翙的心思，便将计就计回了家。过了两天李大全去看望雷履泰，雷履泰正在给全国各地的分号写信要撤回分号，然后交给李大全，李大全才发现大事不妙，跪下求雷履泰继续上班，可雷履泰再也没回票号，李大全只能每天送吃送喝送银子给雷履泰。毛鸿翙看到这个情况觉得在日昇昌待不下去了，便辞了职挖了两个能干的伙计去了一家布庄，后来把布庄又转成票号来和雷履泰竞争，从此矛盾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雷履泰把自己的孙子叫成对方的名字雷鸿翙，毛鸿翙也把自己的孙子叫成毛履泰，以这种儿戏的方式来污辱对方。这件事让我想起我姑姑的两位邻居。这两位邻居也因父辈之间一直有矛盾，到了下一辈，一家给孩子取名虎豹，另家则给孩子取名打生，以此来压制对方。这种思维方式可能也是走西口留下来的印记吧。
山西金融业的败落，有着不可抗拒的历史因素，但这种内在的“自相残杀”“自相分裂”也起到了助推作用。走在古城的街道，可能是因为过去的砖石损坏的原因，现在大多门庭路面都换成了新的仿古式砖石路面，历史车轮留下的印痕很难看到了，这限制了人们很多想象的空间。几条主要街道人头攒动，当年这里肯定也像现在车水马龙，只是过去走在这里的人都在为生计奔波劳碌，而现在是休闲的人们来感受他们留下来的气息。
前些年，平遥古城的旅游乱象上过头条，这几年，通过当地文旅部门的整改，平遥古城又逐渐走向正规。这次来平遥古城看到当地政府正在对古城做保护规划和修缮，不久后，平遥古城会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四面八方的游客。当年平遥古城承载着全国的金融业，现在又以一种新的身份承载着当地的旅游业，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晋商诚信经商的理念和容纳百川的气度一定会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