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464期 >2024-05-30编印

母亲与灯香草
刊发日期:2024-05-30 阅读次数: 作者:王振荣

我的故乡,在达拉特黄河平原。那里,是鄂尔多斯的粮仓,沃野平畴,一望无际,曾经有一首民歌这样唱道:“吉格斯太到乌兰,海海漫漫米粮川”,道出了故乡的富庶。

但在七十年代初那个特定的年月,米粮川上庄稼人的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家家户户只能勉勉强强填饱肚子。

记得有一年,故乡的良田被哈什拉川的洪水冲毁了,冷沙压了两尺多,不仅当年的庄稼颗粒无收,就是今后也无法耕种。这真是雪上加霜,全村老少呼天抢地,悲伤欲绝,大伙儿都怪怨老天爷不公道。

公社来了人,大会小会动员人们搬迁,移民到别的地方安家落户。可动员来动员去,也只有七八户人家愿意走,大部分户子留了下来。

母亲生性很倔强,从小吃惯了苦,任何困难都不在乎。当公社干部动员她搬迁,她牙一咬说:“故土难离,咱不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不迁!”

不搬迁就没有粮吃,有限的几颗返销粮哪能填饱肚子?怎么办?这年冬天,母亲召集十几个姐妹说:“走,咱们到南沙梁搂灯香去。”

灯香,是土名,书名叫沙米,是沙漠里生长的一种带刺植物。离我家七八公里的库布其南沙梁,长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灯香。这东西刚长出来,是牲口爱吃的牧草。秋天长老了,结下了灰灰的圆圆的沙米籽,碾打出来,是上好的牲口饲料,灾荒年也是人们度荒的食品,母亲小时候就多吃过灯香籽。

母亲人缘好,讲义气,办事公道利索,说话有人听,她一直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在村里有很高的威望。她一说搂香灯,姐妹们齐声响应,都乐意跟着她干。

我那时正在上小学,学习成绩好,是村里的小秀才,每天下午不上学,母亲总要让我和她们一群女人,一起去南沙梁搂灯香,说有我这个小男子汉,她们就胆壮。

女人们拿着麻绳扛着锄头,浩浩荡荡出发了。母亲走在最前面,她不时回头招呼姐妹们快些走,像个指挥作战的指挥官。

一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聚在一起,话多,即使在困难的岁月里,她们仍叽叽喳喳,一路走一路笑,高高的明沙梁上,不时荡漾着她们快乐的笑声。

大约走一个多钟头,目的地就到了。一个个小沙湾里,长满了一丛丛的灯香。母亲指挥众人,大家散开各搂各的,不要扎堆一起抢。于是大家便各自散开,各占一个沙湾开始搂灯香了。

长老了的灯香刺多扎手,不会搂的人往往对它无法下手。母亲是行家,只见她挥起锄头将一丛灯香连根刨起,将灯香用锄板拍打磁实,再用脚踩过,变成了一块块灯香草片儿。这样的草片儿攒到够背一背,母亲便铺好麻绳,把灯香一片片铺到绳子上面,再用绳勒紧,把背时挨背的地方用脚踩实,到此便算完成了搂灯香的各道工序。

母亲分给我的任务是烧山药,以及给大伙扶背垛。

搂完灯香,太阳就快要落山了,这时大伙肚子空了,背灯香回家,没劲儿。母亲便让众人每人轮流带一些山药出来,搂完灯香,每人吃几颗烧山药,有劲儿了,再背灯香回家。

当大伙儿散去搂灯香时,我便到处捡拾干沙蒿、干柠条。然后将捡来的干柴分成两堆,先把一堆柴用火点着,等快燃烧完后将山药蛋一个个摆到柴灰上面,然后将剩下的一堆柴盖到山药上面,再点燃干柴就不用管了,过一会儿山药准熟。

烧完山药,我便在背风向阳的沙湾里看书写作业,在沙坡上练字。搂完灯香,母亲登上沙坡,用劲吼一嗓子:“吃烧山药喽!”

不一会儿,女人们便一个个钻出沙湾,朝烧山药的火堆聚拢来。

大伙儿围着火堆坐成一个圆圈,每人刨出一颗山药,先捏软硬,再用手拍拍,用嘴吹吹,剥了皮,一颗香喷喷冒着热气的沙沙的山药蛋就能吃了,咬一口,不用多嚼就热乎乎地下了肚。

母亲向来乐观,嗓子好,爱唱曲儿。每到这时,姐妹们总要让她亮嗓子唱几句,给大伙儿解闷解乏。母亲往往不推辞,清清嗓子唱起了《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门口。紧紧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扑辣辣地流。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唱完《走西口》,再唱《五哥放羊》《挂红灯》等二人台传统歌剧,母亲有时也唱几段山西梆子,开始是她一个人唱,唱着唱着引起了共鸣,大家也跟着唱,到后来就变成了大合唱了。

一群穷困潦倒的女人们,一边吃着烧山药,一边唱着二人台,苦中作乐,那情那景,让我永远无法忘记。现在回想起来,让我生出良多感慨。

吃完烧山药,唱完《二人台》,太阳已快落山了。母亲一声吆喝,众人散开,各自寻找到整好的灯香背垛儿。我的任务又来啦,转沙湾轮流给众人扶背儿,扶起这个,再扶另一个,来回奔跑,往往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众人起了背,开始上路回家。仍是母亲打头阵,我垫后。女人们每人背上背着一个灯香垛,像一个个小山包,根本看不见人,只看见一个接着一个的小山包穿成一串,慢慢地向前蠕动。母亲背上的灯香垛最大,走得也最快,像一条龙的龙头,她还不时回过头来招呼众人走快些。

等到天黑漆漆了,我们才回到了家。

第二天上午,母亲便将灯香铺在院中用连枷敲打,收了灯香籽儿,磨成面蒸了窝窝头吃。母亲手巧,将灯香面变着花样吃,全家人倒也觉得不腻味,特别是我爱吃她摊的放着素油葱花儿的灯香面煎饼,百吃不厌。在缺粮的年代,这也算得上是上等饭食了。

在那困难的年代里,母亲组织村里的姐妹们,搂灯香,吃灯香面,才度过了饥荒的岁月。

那时开始懂事的我,最佩服刚强的母亲,芒刺在背,她也不在乎,背上的负担再重也压不垮她。她是个顶天立地不让须眉的女强人。

看着母亲吃苦受累,儿时的我便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学知识,长本领,挣大钱,让苦水里泡大的母亲过几天吃白面住洋楼的好时光……

三十多年过去了,六十多岁的母亲,现在住上了楼房,也吃上了比白面还好的饭食,这倒不是我有多大本事,而是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不管怎么说,我儿时的梦想算实现了。

搂灯香草、吃灯香面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