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466期 >2024-06-13编印

“哑” 妈
刊发日期:2024-06-13 阅读次数: 作者:林金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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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就怕跌跤。2019年冬,母亲得了脑梗,走路开始晃晃悠悠、跌倒骨碌。尽管众人千叮咛万嘱咐,尽管有专职保姆伺候,母亲还是摔倒了,造成腿部二次骨折,再也没有站起来。真是祸不单行,不久,母亲又被诊断出老年抑郁症、老年痴呆症,说话开始咬字不清,后来干脆咿咿呀呀,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变成“哑”妈了。

母亲原本就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和别人拉话,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对方讲话,一脸真诚,等别人说完一个完整的意思,才接和上几句,为别人高兴,替他人惋惜。

母亲二十岁就嫁到我们老林家,帮着我娘娘挑起了十几口人吃喝拉撒的家庭负担,做饭、洗衣、下田种地、喂养娃娃……母亲没进过学堂,又很少出门,大半辈子呆在山沟沟里,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在她的世界里只有老人、丈夫、孩子和做不完的营生。每天迎着晨曦下地劳作,披着晚霞回到家里。她在心里和月亮、星宿对着话,和禾苗、谷穗对着话,和小鸟、昆虫对着话,和老母鸡、小黑狗对着话,和油灯、火炉对着话,和锅碗瓢盆对着话。

那时候,父亲在几十公里之外的郡王旗当教师,又赶上这运动、那运动,因为山高路远平时很少回家,即使寒暑假也难得回家待几天。母亲的苦楚与难处无处倾诉,就装在肚子里。面对我们的调皮与恶作剧,母亲要不置之不理,要不就直接用笤帚圪堵子说话,让你长点记性。

我在弟兄姊妹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这种居中的特殊地位,决定了看护弟弟妹妹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两个姐姐身上,我就由母亲直接分管。母亲下地干活领着我,参加生产队劳动我也跟着她,成了母亲不离不弃的“小尾巴”。

母亲留给我的最深记忆就是忙,像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以致顾不上吃饭,在上工的路上边走边啃玉米棒子和番瓜疙瘩。母亲干活不紧不慢,很少和别人交谈,低着头想着自己家里的一摊子事。我跟在她的身后,沿着她均匀的脚印,拾捡她锄掉的杂草、野菜,那是家里那头瘦弱的小猪的主要食品。看着我累了,母亲就会在地顶头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盖上她的外衣,让我小憩一会儿。闭上眼,我能感受到母亲远处投来的温暖的目光。

沉默无语的母亲竟然有吹口哨的技能,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秋末,我家自留地那点少得可怜的庄稼上了场,母亲得空,就分门别类先后将这些糜麻五谷铺展开来,甩开连枷捶腾起来,发出“杭育”“杭育”的劳动号子。用簸箕戗扬时,母亲竟吹起了口哨,淅淅簌簌引来阵阵秋风,将枳子、皮壳吹在一旁,粮食干干净净堆成小峁。母亲吹的什么曲牌,悠扬而凄苦,我不得而知。

母亲很少给我们讲她过去的事,有关她被过继及小时候的故事都是通过别人叨拉我们才略知一二。母亲也很少表达她对二十多年未见面远在巴盟后套生父母的思念,直到有一天,再也憋屈不住,嚎啕大哭,我们才感受到母亲压抑在心里多少年的心思。

人和人不同,性和性不同,谁家也没有免事牌。娶过三个媳妇、聘了三个姑娘之后,为了避免这个大家庭出现不必要的矛盾、摩擦,母亲除了一碗水端平外,说话、做事从不计较。和外人拉家常,从来不说媳妇、女婿的长长短短,对一些不顺眼的事、不顺耳的话就当没听到、没看到,这让我想到我在武当山上买的那串不听、不看、不说的猕猴玩物。

母亲的唯一发火对象就是我的老父亲,一辈子与世无争的老爷子也只能被动承受,一脸无奈:“你看看,你看看,又发脾气了……”然后就谎称出去锻炼或买菜,躲了出去。

母亲成了“哑巴”后,因为与人交流不畅,一改过去的沉默寡言,反倒变成了一个急性子。过去,每顿饭吃什么,饭怎么做,她说了算,现在她不仅自己无法动手,就是吃荤吃素、吃稠吃稀也不由她老人家了,于是有一千个不适应,就咿咿呀呀吼叫起来,颇像我小时候饿了因为不会说话大声啼哭的样子。特别是赶上时分八节和亲戚上门,是吃猪骨头烩酸菜还是炖羊肉,亦或是包饺子,以前母亲早已做好了安排,该消的早已消出来,该切剁的早已切剁好了。而如今任由媳妇、闺女安排,甚至不征求她老人家的意见,老太太怎能不着急。我真佩服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怎么还记得这些节日的到来和亲戚们的不同口味的。

习惯了每天出去散步的母亲因为瘫痪自己无法出行,只能从床上被搀扶到沙发上或卫生间里,憋屈得不行,每每看到窗外明媚的阳光,就比划着要出去遛弯儿。于是,我们就给她置办了轮椅,只要天气允许,就推她出去观景、放风、晒太阳。这时候,母亲安详得像圣母,安静得像小女孩,微闭着眼睛,享受着温暖的阳光、习习的微风、小鸟的鸣啼和邻居亲切的问候。只是寒冬的到来,让她外出成了奢望,只能从卧室推到客厅,客厅推到卧室,她慢慢竟习惯在轮椅上打盹、小憩。

向来喜欢独处和安静的母亲,突然害怕孤寂,总希望有人陪着她,哪怕是一语不发的老父亲。只要我们姊妹弟兄去了,即使已经熟睡的她立即会醒过来,嚷嚷着要出来,听我们闲聊家事国事天下事,在我们的嬉笑声中安然睡去,发出轻轻的鼾声。当我们某一个孩子有事要离开时,母亲又会惊醒,拉着手,嘟囔着,不让走。

去年,父亲住院那阵子,母亲魂不守舍,几晚上不睡觉,指着父亲的卧室吼叫不停。我们知道,母亲是要去医院看望老伴儿。在我们的协调下,母亲坐着轮椅,车上车下,在ICU见到了父亲,看着浑身插着管子的老伴儿,老泪纵横。父亲去世后,母亲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双目发呆,也不做声,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我们担心老太太这是要跟着老爷子去了,好在一个月后,母亲终于缓了过来,只是“哑语”也少了,常常一人暗自流泪甚至大声哭泣。

我的“哑”妈今年八十七岁了,已经卧床五年多了,身体每况愈下,不知道还能陪伴我们多久。想到如果哪一天母亲随父亲而去,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双亲,没了可以团聚的家,没了可以回归的港湾,我们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一股悲怆的泪水迷住了双眼。

亲爱的老妈,愿您永远健康长寿。

                            (来源:老林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