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感觉故乡是有灵魂的,不管你离开多久,不管你身处哪里,不管后来故乡是否也改变了模样,也不管你经常回去、偶尔回去或从未回去,故乡的样子却一直在你的脑海里,它并没有跟着你远行,但它的一情一景、一草一木,却静静地陪伴着你的生活。
你忙碌时故乡就隐藏在你的记忆深处,你思乡时它就从记忆里浮现出来,原封不动地把你的所有回忆打开。那些个普通的日子虽然被时间消磨得失去了波澜和色彩,但就像体内基因的保守序列一样,正是这些看似平淡的时光却让那些深刻的记忆在回忆中跳动闪烁,在你不经意的一颗烟、一盅酒、一杯咖啡中将你的内心生活打点得美好坚强。
我的故乡现在想来并不遥远。快速交通条件下1天内就可抵达,但兄弟姐妹们都已在城里安家生活,父母也进城生活在子女的身边,就连以前的一些邻居、小时候的同学玩伴也都在城里发着朋友圈。故乡的里里外外都发生了变化,大部分的人已经不认识了。记得有一次回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水库走走看看,却被一个黑红脸大汉远远地跟着,原来村里的水库早已被个人承包,那大汉以为是来偷鱼的人。
小时候最愿意去买东西的那个供销社也不见了,一行行砖瓦房代替了原来的泥土草房,进出村子的路也从原来的砂石土路变成沥青柏油路,只有村中间的两颗大柳树还枝繁叶茂地站立着,像会唠嗑的婆娘一样在风中诉说着老家的变迁。曾经很穷的谁家早就致富了;曾经身体特别壮的谁早都不在了;谁家的儿子外出到城里当保安,谁家的女儿嫁给了城里的有钱人。
我对故乡的记忆像陪伴在我内心的灵魂,因为看不到反而越来越清晰。只要想起故乡,定是离不开雪的,它太单一了,覆盖了我整个童年的冬季;它太寒冷了,限制了我的玩耍的心;它太寂静了,隔绝了外界传来的新鲜消息。但是就在那样孤单的冬季,太阳也会每天升起。
曾经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从睡梦中挣开眼,阳光从密封的窗户缝隙和玻璃霜印挤进来把一束彩虹照在我的枕边,让我抚摸、让我细看,像在暗示我可以跟着彩虹去遥远的天那边。
那时我最盼望的就是最冷节气的到来,因为极寒的时候就要过大年了,一年中最好吃的就在此时。大块肉,杀猪菜,土屋内热气蒸腾,香味缭绕,寒冷也自知无趣地躲在屋外。年后再寒冷的天气也失去原来的冷酷无情了,因为太阳显然更有耐心和毅力,它每天从东边到西边温暖一遍,就像奶奶叫我起床一样,从不中断。在阳光的不懈努力下,窗前的房檐下长出许多的冰溜子,中午会滴答地提醒我们春天就要到了,那些随风扎脸的雪花也卸了气,逐渐变得软绵绵的了。
在故乡,迎接春天的第一支花并不是迎春花,而是山野里的冰凌花。它展示出顽强的生命力,那时的雪根本压不住它生长的欲望,解冻的土地也给了它力量。在阳光的召唤下,冰凌花推开白雪的阻挡,开出金黄色的花瓣,骄傲的站立在雪中央,让满山的白雪黯然神伤,让在故乡长大的我们欣喜若狂,因为春天来了,一切都有盼头了。
曾经寂静一个冬季的路开始有了行人的足迹。走亲戚的人从远方来,带来新的发型、新的语言、新的服装、新的消息,外面的一切让村子里的年轻人躁动不安,他们急于外出学习或做工,寻找更温暖的世界。他们走前都到村中那两颗大柳树下,有时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等过路的车。村里许多人也都来帮忙,不管哪来的车,总是附近村子的、总是有人认得的,谁家的连桥、谁家的叔伯大爷、谁家的远方亲戚、谁在扭大秧歌时认识的人,说上一句话,捎带个脚。说成功了,脸上有光有脸面,自己遇到困难事儿时大家也都乐意帮忙,那两颗大柳树就一边愉快地生长,一边记录着村子里发生的各种事儿。
夏季是故乡最忙的季节,插秧犁地,修坝开田,一家一处,热火朝天。村子逐渐被一畦绿色包围起来,每天被一锄一镐、一株一行的雕琢修饰着,吸引来一朵朵白云,低低的看着这片土地上的变化。
当大地和小苗感到干渴时,风儿最先知道,从西北天边搬来一片黑云,稀里哗啦的下上一阵。雨后是燕子的节日,那些眼睛明亮,剪刀般羽翼的黑色精灵吃饱后,在夕阳下一排排站在大柳树附近的电线杆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婆娘们一样的聊天。哪家的屋檐下好搭窝;哪家的屋里暖和。
记得一家新搬来的外地户,做菜喜欢放辣椒,就没有燕子在他家住,这家主人经常在大柳树下抱怨本地燕子也欺生。入夜,月明星繁,但路是漆黑的,对面说话不见人。当村子里的大黄狗们都已经入睡时,这世界便属于村外稻田里的青蛙们,它们的聚会整夜不停,呱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像那片稻田里奏出的交响曲。但从没有村里人抱怨这声音打扰了谁的睡眠,因为那叫声最响亮的地方也是秋天最丰收的地方,谁家都希望青蛙们的交响曲开在自家的田地里,因此家家都跟着蛙鸣进入甜蜜的梦乡。
秋天时节,大柳树泛黄了,落叶了,麻雀们不敢落在枝头,树下也很少有说话唠嗑的人,此时的故乡进入收获的季节,家家的小牛车,手推车,在村中的路上来来往往,欢声笑语中拉回金黄的收获。地里多了一个个水稻垛子,家家门前搭起玉米楼子。大黄狗们在水稻垛子间东奔西跑,抓老鼠,管闲事。新草铺过的房檐下挂起了一串串红红的辣椒。我们被家长留在屋里学习,但外面热热闹闹的场面却和书本里的知识一起流进了记忆中。
故乡是极寒时最富足的那顿饭;是冰雪中第一眼望见的冰凌花;是远行时大柳树前乡亲们热情的相送;是夜晚稻田里的一片蛙声;是雨后屋檐下燕子的低声呢喃;是金色秋天里满载收获的吱呀声语。在我离开时,故乡也收起行囊一路走在我的记忆里,像冰凌花一样顽强,像太阳光一样温暖,像灵魂一样陪伴在我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