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吵总第506期 >2025-05-15编印

厚厚的老日历
刊发日期:2025-05-15 阅读次数: 作者:牛耕

微信图片_20250513105249.jpg

那一年腊月廿六,父亲老早就把家里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从偏房里推了出来。看着父亲拿着一块碎布头围着自行车擦了又擦,还认真地把裤兜里的一叠钱数了又数,我就知道父亲就要去集市上购买年货了。

小半晌光景,父亲就从集上满载而归了。在胡同口放炮的我连忙跟着父亲回家,大黄狗比我还要欢快,贴着父亲的自行车周围跑前又跑后。

等父亲扎好自行车,我才看清镀铬的自行车把手上结着一层绒毛状的白霜,后座两侧绑着的两个竹篮里装满了年货。有红纸包裹的糕点,有花花绿绿的糖果,有活蹦乱跳的大鱼,还有一瓶瓶诱人口水的水果罐头,右侧的竹篮上还盖着两块父亲特意给姥姥、姥爷扯的蓝布,那也是用来走亲戚的。

还没等我询问,父亲就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厚本子,一边递给我,一边嘴里哈着热气说:“最新款,上面不仅带你喜欢猜的谜语,还有每日食谱,让你妈研究一下,可以天天改善伙食。”不用猜我也知道,那个厚厚的大本子,是父亲新买回来的日历本。

买日历是那个年代村民们的传统习惯,家家户户的堂屋墙壁上都会挂着一本厚厚的日历。而挂日历的日子总要赶到除夕之前,父亲会踩着一条长凳,粗粝的手指对着堂屋东侧的石灰墙抹两下,左手捏着一枚生锈的铁钉,右手握着的铁锤对准钉帽敲几下,随着土墙簌簌落下细碎的灰尘,新日历像件金甲圣衣垂下来,红色的封皮上,盛装的财神爷旁边烫印着金灿灿的“恭贺新禧”四个字,映着窗棂透进的雪光,似乎把整个堂屋都染成了温馨的暖色。

寒假更是孩子们的快乐时光。虽然天气寒冷,可是胡同里的伙伴们也会踩着雪窝子涌进家来。大头露着发红的鼻头,棉帽耳朵像狗舌头似地耷拉着,二愣袖口露出半截皴裂的手腕,“娘娘腔”照例缠着表姐的碎花围巾,而王富贵揣着新出炉的地锅炒花生,衣兜鼓得像田鼠的腮帮子。五颗小脑袋很快就挤在我家新挂上的日历前,呼出的白雾很快在纸页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立春打头,雨水收尾,今年是闰四月。”爱装内行的大头,手指在节气表上划拉。憨厚的二愣吸溜着鼻涕问:“啥时候过端午?”旁边的“娘娘腔”就翘着兰花指说:“急个啥,得先过二月二,我妈今天早上还说要给我留着长头发呢。”

王富贵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枚五分硬币说:“咱们赌一下,五月份有几个红日子?”王富贵的话音不高,却像是往热油锅里撒了一把盐,让大家再度兴奋起来。

说到红日子,我们都甚是喜爱那些猩红的数字。平常的日子在日历本上呈现的数字是青草绿,而星期天、春节、国庆节等节假日在日历本上的数字则是醒目的玫瑰红,就像是洒在时光长河里的朱砂痣。

有时候我故意把手指蘸了唾沫去蹭日历本上的大号数字,红色油墨便在手纹里开出细小的花。母亲见了总要轻声嗔怪:“小心油墨有毒!”转身却用裁衣的划粉在重阳节那页画了一个漂亮的圆圈——那天是姥姥的六十六大寿。

大头率先指着惊蛰那天的青蛙图案嚷嚷:“我先给大家破个谜——四四方方一座城,里面住满红头兵。红头撞在黑墙上,一触即发放光明!”

“娘娘腔”哈哈大笑:“这也太简单了吧?火柴!”

大头不服输,随机又来了一个:“圆圆空空一座城,城里城外都是兵,各个都穿黄马褂,你知哪个是朝廷?”

在我们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之际,二愣忽然拍打自己的厚棉裤嚷嚷道:“马蜂窝!”

母亲从厨屋里端来一盘热乎乎的蒸红薯的时候,我们正为“什么越洗越脏”“什么越撕越多”的谜题争得面红耳赤。王富贵把硬币拍在腊月二十三那页:“越洗越脏的是抹布,越撕越多的,肯定是日历上的窟窿眼儿!”我却盯着被撕下的纸页在风里打转,想起父亲用夹子加起来的一页页日历,突然福至心灵:“是日子!日子越撕越多!”窗外的雪粒子簌簌打在窗纸上,像是为这个答案而伴奏。

那个时候,我真的是挺喜欢撕日历的。每天清晨,当灶屋传来玉米粥的咕嘟声,我便踩着冰凉的砖地窜到堂屋。不用点灯,借着木门缝隙里透过的亮光,我的食指与拇指捏住纸张边缘,轻轻一扯,"哧啦"一声,就像是撕开了晨光的封条。

我用撕下来的日历纸叠纸船、叠青蛙、叠猴子爬山……玩腻了就把它撕成碎片,对着鸡窝学着村里人结婚娶媳妇时撒喜钱的动作,碎纸片儿打着旋儿飘落,纷纷扬扬地落在鸡窝顶上,被芦花母鸡啄出细密的齿痕。

尽管是一页页小小的日历纸,父亲却舍不得这般糟践。不知道他从哪个铁皮盒里翻出个生锈的夹子,每天天不亮就夹住当日那页。父亲一本正经地给我说这是“留住日子”,我却觉得那些被夹子咬住的纸页皱巴巴的,活像晒蔫的南瓜花。有一回趁父亲下地干活,我偷偷地拿掉夹子,从前面掀起来的日历纸里接连撕下来十来张,足足过了一把撕日历的瘾。

而我们家手巧的母亲总能在厚厚一沓日历纸页里精准地找到某个特殊日子,然后轻轻地折起一个小小的页脚。大家的生日都是折得工工整整的那个,浅黄的纸角上还会描着一朵朵深浅不一的梅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用烧黑的火柴梗画上去的。

腊月里的日历最是单薄,北风呼啸着吹过敞开的堂屋,东墙上挂着的日历本只剩十几页在风里打晃。大头、二愣、“娘娘腔”、王富贵我们蹲在暖和的麦秸垛后面继续猜日历上的谜语:“什么东西小时候四条腿,长大了两条腿,老了三条腿?”“什么鱼不下水?”“娘娘腔”裹紧碎花围巾满脸严肃地发问。“面鱼儿!”二愣抢答时,竟然喷出一口花生渣。

"面鱼儿也得下水,要不然我们怎么吃!"王富贵一边对着大家说话,一边塞给我一张盖着邮戳的老邮票,背面用铅笔写着新谜面:“拉弓不射箭,沙沙来回响,雪花飘眼前。”

明察秋毫的王富贵知道我私下里喜欢攒邮票,经常帮我搜集。看着邮票上的长城图案,我心里充满无限感激,其实我知道王富贵的谜底是“拉大锯”,就是不说。

很多年以后,在一个落雪缤纷的清晨,我在旧木箱里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夹子,夹齿间竟还咬着一片发脆的日历纸。褪色的纸页背面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今天上午打赌,我赢了大头半篮子猪草。”

窗外的雪花还在无声地飘落,那熟悉的场景,似乎飘落了好多年。恍惚中,我仿佛置身于一间封闭的小屋,听见“哧啦”一声,童年时代的阳光正从撕开的纸页间带着温暖的光泽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