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骟马是我家养的第二匹马。因为从生产队上分家来的那匹大红马太大了,站到我家的马棚里显得憋屈,而且食量又大,在我家落户真的不太合适。于是,父亲和母亲商量了一番后,赶了县城一个大集,就将巨人似的大红马换成了一般个头儿的青骟马。
青骟马来我家时不老不小,已经中年,饱尝了这个世界的冷暖辛酸,丰富的阅历让它把一切都看淡了,眼睛里天天淡然似水。即便把好草好料放到它面前,它的眼睛中也不过亮光一闪,迅即又恢复以往的淡定。让它拉着碌碡去轧场,它把尾巴轻轻甩几甩,就闷着头在打麦场厚厚的麦子上转圈儿,连个嚼子、笼嘴都不用给它戴。也许在青骟马的头脑里,已经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只有一切顺从主人,才没有亏吃吧。
青骟马宠辱不惊的表现深得我母亲的喜爱,父亲出外做工的日子,她自己既可以得心应手地伺候它吃喝拉撒,又能放心大胆地役使它拉车赶集。那多半年的时光里,青骟马成了母亲很得力的一个好帮手。
当时我已经十岁,也愿意做母亲的好帮手,母亲忙着做饭腾不出手时,我就帮她给青骟马筛草拌料。青骟马一点儿也不欺负我是小孩儿,我筛草拌料时,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瞅着我,我什么时候将草料拌好了,它就什么时候吃。青骟马这么老实听话,我岂能让它吃亏?常常在饮食上补偿它,同样一种草,我比母亲多给它拌上半小盆子棒子面或麦麸。有时怕它缺钠,我还在它的草料中拌上两小勺食盐。我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青骟马,母亲很高兴,青骟马似乎也很高兴。
青骟马比较爱喝水,也比较爱撒尿,但它撒尿从不到处乱撒。在它住的棚子里,它知道将屁股后的左墙根儿当固定的“厕所”,在湾边的柳树下,它也只把尿往一个地方撒。因为它有良好的卫生习惯,所以它的四蹄上从来不沾染粪便。
我们知道了青骟马有洁癖,就尽量地顺应它。不管是棚子里还是湾边柳树下的粪便,都当天给它清走,清理后再给它撒上一层干沙土。青骟马在劳作后有打滚儿解乏的习惯,我们就在湾边专门给它留了一块儿沙土窝儿。窝儿里沙土又干又细,青骟马一到那土窝儿上就四蹄卧倒,“扑腾扑腾”打起滚儿来。有时它用力过猛,一下子就整个儿地将身子翻了过去,每当此时,我就开心地给它鼓掌。青骟马打够了滚儿,也不在沙土窝儿里逗留,两条前腿一伸,两条后腿一叫力,“扑棱”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那股子利索劲和练武的人玩的鲤鱼打挺或乌龙搅柱差不多。青骟马站起身也不急着走,它要抖毛。抖毛时,青骟马四蹄如桩,抻脖晃膀,全身的土就被簌簌地抖落下来。偶尔也有抖不下来的地方,那就是眼周。大大的眼睛周围一圈儿黄土,让青骟马平添了恁多风韵。那一圈儿黄土是它辛劳忠实的名片啊,只有经历了任劳任怨的沉重劳动,它才有这么酣畅淋漓的打滚儿解乏!
青骟马活儿好脾气好,我也喜欢得不得了,刚刚十岁的年纪,我就想往它背上爬。我蹿几蹿爬不上去,它也不恼,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在那儿站着。后来,我想出了法儿,让它站在碌碡或大车旁,我站在高处纵身一跃,就稳稳当当坐到了它的背上。之后,我便一发不可收拾,逮个空儿就骑着青骟马到野地里遛遛。那年立秋后的一些早晨,我和邻居家的福星一人骑了一匹马去河边放,我一身红,他一身青,博得村北退休在家的二大爷不绝口地啧啧称赞。
这么优秀的一匹马,按理说应该长时间地养下去才对,我和母亲也一直这么想。可是父亲在秋收后的一次赶集时,贪图一百块钱的赚头,也没和母亲商量,就将青骟马擅自卖掉了。我和母亲对父亲一通埋怨,可是没有用,父亲抽着烟闷头说:“人要讲信义,马卖了,就不能再出尔反尔。”
我那糊涂的父亲啊!我那不知所终的青骟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