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老家的灶台上,总飘着股特别的酸香——不是醋的烈,也不是酸菜的冲,是黄米在浆米罐子里发酵三五天,熬进粥里的软和酸。这酸粥,在本地人的饭桌上不算山珍海味,却是早年间家家户户的“饱腹美食”,也是我打小刻在舌尖上的念想,像老辈人哼唱的漫瀚调,调子不张扬,却能记一辈子。
记忆里的酸粥,得从奶奶家的浆米罐说起。那罐子是粗陶的,肚子圆滚滚,外头结着层暗褐色的釉,是爷爷年轻时从南坪梁的窑厂挑回来的。每到秋收,新黄米打下来,奶奶就会舀出两碗,用井水淘洗得发亮,泡进罐子里。“得泡到米发涨,指尖一捻能碎。”她边搅边说,罐沿上总搭着块粗布,说是防灰,也让发酵的米“喘口气”。
等米在罐子里发够日子,揭开盖子就闻到那股酸香——不呛人,带着点黄米的甜,像刚晒过的杏瓣子混着水汽。奶奶把发酵好的米倒进铁锅里,添上瓮里刚挑回来的水,灶膛里塞一把玉米秆,火苗“噼啪”舔着锅底。熬粥得守着,米煮开了要不停地搅,不然锅底会糊。奶奶的手糙却稳,长柄铁勺在锅里转着圈,米香混着酸香慢慢漫出来,飘得土窑院子里都是。
我总爱蹲在灶台等,看奶奶把粥熬得稠稠的,米粒开花,粥面浮着层亮晶晶的米油,就知道快好了。用粗瓷碗把粥盛得满满的,奶奶撒一小撮盐,或者拌点炝好的猪油,有时候还会拌着红腌菜。我捧着碗,烫得直换手,却忍不住先抿一口,酸得软和,带着米的甜,咽下去胃里暖暖的,连带灶膛的烟火气都落进了心里。
那时候在村里,酸粥是家常便饭。早上天不亮,各家的烟洞就冒了烟,熬酸粥的香味能飘半坡人家。一年级时,我早上起迟了,就去奶奶家把冷的酸粥装上带去学校吃。到了学校,同学们的书包里也都揣着类似的吃食,下课铃一响,大家凑在一起分着吃,你尝我的,我尝你的,有的加方便面调料,有的拌辣片辣条。酸香里混着笑声,是童年最实在的甜。
最难忘的是冬天,风刮得硬、雪也下得厚,奶奶会在酸粥里放上山药(土豆),把粥熬得稠稠的,盛在碗里能插住筷子。一家人围着炕桌坐,吃着酸粥,就着红腌菜,窗外的寒风再烈,窑洞里也暖得像春天。
后来去外地读书,最想念的就是这口酸粥。外面饭馆的粥要么太稀,要么有点甜,总没有那软和的酸。
这些年再回家乡,发现酸粥变了些模样。街上的饭馆里,酸粥成了“特色菜”,有的加了白糖,有的拌了酸奶,装在精致的瓷碗里,看着洋气,却少了粗瓷碗的实在。有次在一家农家乐,我问老板有没有“老法子熬的酸粥”,老板愣了愣,说现在年轻人不爱吃太酸的,都改良了。于是我提议让他按老法子熬,没想到老板挺痛快,最后等粥端上来,酸香是对的,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是灶膛的秸秆火,或许是大铁锅的温,或许是童年蹲在灶门口的期待。
前阵子跟发小聊起酸粥,他说现在老家熬酸粥的人少了,想吃一顿也是买现成的浆米了。“我奶奶还熬,说给我留着。”他笑着说,“上次回去,熬了一锅,我喝了几碗,撑得不行。”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原来不管过多久,不管酸粥怎么变,那股藏在酸香里的念想,都还在。
现在,我奶奶年龄大了,由子女伺候着,也不常做饭了,我就会自己试着熬酸粥。买了黄米,泡在玻璃罐里,却总也泡不出奶奶浆米罐子里的味道。用煤气灶熬,火太急,粥容易糊,撒了盐,却少了点扎蒙油的香。我才明白,酸粥的味道,不只是米和水的发酵,还有那纯正的手艺和老家村里的烟火气。
如今再想酸粥,想起的不只是味道。是奶奶来来回回抱秸秆的身影,是粗瓷碗里的热气,是冬天炕桌上的欢声笑语,是不管走多远,一想起就暖到心里的牵挂。
要是有人问我,早上推荐吃什么,我会说:“酸粥。” 要是再问哪里能吃到,我会笑着说:“得回老家村里窑洞院子里,得等奶奶在灶膛前熬够了时辰,得用粗瓷碗盛着吃,才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