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收,顾名思义就是秋天收庄稼的时节,也是庄户人一年里最脚不沾地的忙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开春时埋在土里的希望,全要在这秋阳里刨出来、扛回家。收玉米、抛山药、割葵花、摘葫芦,样样都得赶时候——玉米晚了会被风吹落籽,山药晚了怕霜降冻坏根,就连葵花,也得趁好天气赶紧割,不然遇着雨就容易霉。
早些年家里地多,种的庄稼也杂。除了糜米、玉米、山药这些能当主粮的,母亲还总在田埂边、地角空处见缝插针种些零碎——葫芦、葵花、萝卜、白菜等。可如今不一样了,一来地少了,总共就那么两三块;二来地势偏,只能种玉米和山药这两种耐活的作物。秋收倒不像小时候那样忙得脚不沾地,可从九月中旬开始,也得忙到国庆节后才能歇口气。
前一周,母亲就打来电话,说山药刨下来了,让我们弟兄姊妹回家拿。小时候放学,书包一扔就往地里跑,能帮着掰玉米、捡山药圪蛋。可现在不一样了,大家上班的上班,照看娃娃的照看娃娃,没一个能抽出身回家帮衬着收秋。我们在电话里劝她,山药你们慢慢拾掇,玉米先别掰,等国庆节放假,我们都回去,人多手快,几天就能干完。母亲却总说:“不用不用,你们难得放回假,领上娃娃们出去转转。”
挂了电话,心里总不是滋味。小时候总盼着长大,以为长大了就能替父母扛事,不用再让他们起早贪黑受这份苦。可真长大了才发现,自己能帮的忙少得可怜,反倒还让他们操心。操心我们的工作、生活,甚至连我们的娃娃上学的事情都要问东问西,这不,连收秋都怕耽误我们的事。有时候想起小时候的傻念头,还觉得好笑:那时候跟着母亲在地里收秋,累得直不起腰,就蹲在葵花秆子底下偷偷哭,心里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离开家,再也不做这些晒得脱皮、累得腿酸胳膊疼的营生。可如今呢,反倒盼着能再回地里,跟父母一起扛回一捆玉米,哪怕只是帮着捡捡山药圪蛋也行。
直到如今,我还能记得小时候一家人收秋的场景。天不亮,父亲就把四轮车发动起来,突突的响声吵得狗汪汪叫。我们一家人揣着饼干、方便面、拎着水壶往地里赶,就怕赶不上好天气,更怕霜降来得早,冻坏了山药。那时候我九岁、妹妹八岁,年纪小,干不了重活,母亲就把最“轻省”的活派给我们——搬葵花。
割下来的葵花盘,带着新鲜的秆子,沉甸甸的。我们俩蹲在地里,把葵花盘一个个抱起来,送到四轮车旁,再小心地摞好,生怕碰掉了盘里的葵花籽。等拉回院里,又要把葵花盘一个个摆开晾晒,得摆得匀匀的,让太阳能晒透。院里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我们光着脚在上面跑,葵花盘的清香混着泥土味飘过来,暖烘烘的。等晒上三四天,葵花子干得干脆发响,母亲就找来两根镰刀把子,我们一人攥一根,“梆、梆、梆”地槌着葵花盘,槌打的声音此起彼伏。随着这声响,葵花籽“唰唰——唰唰——”顺着盘底往下掉,落在竹筐里沙沙响,不一会儿就能攒满一筐。
那时候的院子,总被庄稼堆得满满当当。东墙角堆着玉米棒子,发出金灿灿的光;西墙边摆着晒好的葵花盘,像一排圆圆的小太阳;窗台下还码着刚摘的葫芦,青的、黄的、红的,个个光滑溜圆。晚上收工回来,天刚擦黑,院里的灯绳一拉,昏黄的光就罩住了满院庄稼。父亲把晒了一天的豆子倒进竹簸箕,站在台阶上一扬,“哗啦”一声,豆壳和碎叶被风刮走,圆滚滚的豆子落在地上的苫布里,颗颗发亮。这时候,灶房里早飘出了香味,母亲正搅着锅里的葫芦红豆粥,葫芦块炖得软乎乎的,红豆熬得发沙,掀开锅盖时,白汽裹着甜香飘满院落。我和妹妹也不闲着,坐在院角的玉米堆上,玉米棒子还带着白天的热气,我们俩捧着葵花盘,指甲抠着葵花籽往嘴里塞,咸津津的籽仁嚼得香,偶尔掉几颗在玉米堆里,还要扒着玉米棒子找半天。
庄户人家的秋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全是这些零碎的、磨人的小事,可就是这些小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在了心里。如今再想起来,那些晒得发烫的葵花盘、沾着泥土的山药圪蛋,还有父母弯腰扛庄稼的背影,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那是属于我们这代人,再也回不去的童年,也是父母毕生与土地相守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