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
张凯先生的长篇小说《大风》无疑是当代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成果中的精品力作。作品直面现实，揭露中有肯定，批判中有讴歌，不回避，不伪饰，将中国西部地区十几年来发生的社会大变革大发展中出现的各种矛盾冲突做了高度艺术概括和提炼，展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艺术画卷，塑造出一群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其表现的小说主题深刻鲜明，寓意深远，耐人寻味。
“大风”其何谓也
小说开篇“引言”只两句话：“爷爷一声长叹。我感到我的耳旁刮起一股强风。”这“长叹”和“强风”似乎不着边际，但令人玩味。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展开，叙述人“我”曾多次甚至不厌其烦地讲到了“大风”，此风颇具神秘色彩，玄之又玄，给整部小说蒙上一层“魔幻”的外衣。但是当我们读完小说最后一页，掩卷沉思，恍然大悟，明白了“大风”的寓意。“大风” 其何谓也？一曰：禁牧圈养，退耕还林，让滥放乱牧造成的荒凉地还原为祖先留下的水草丰美地。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要把千百年来传统畜牧业的野外放牧变为家庭圈养。这场“大风”刮得异常猛烈，风势之强，风时之长，出乎民众预料。其间演绎出一幕幕颇为好看的正剧、悲剧、喜剧、闹剧，催人泪下，又令人捧腹。此风可谓“龙卷风”，风过处，昔日的荒山秃岭、黄沙废地长满了青草苜蓿、各种庄稼，卡巴什处处百花盛开，清风扑面，成为人间山青水绿风光秀丽之胜地。二曰：城镇化建设和征地拆迁给古老乡村带来的巨变。过去，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村庄，农耕文化的心灵栖所，一夜之间被一场“大风”卷走了。我们惊异地看到工业文明的“怪兽”挥着巨臂，这些庞然大物轰鸣咆哮之声不绝于耳，卡巴什那个静谧安详的村庄被摧毁铲除了，从鄂尔多斯高原上消失了，随之而起的是一座现代化新型城市。工业化带来的是大范围的迅速的城市化进程，不少村庄消失，大大小小城镇崛起。农民涌入城镇摇身一变而为“市民”。这场“大风”使卡巴什农民身心骤变，一时难以适应而演变出了种种怪相。三曰：高利贷之金融风暴。这场狂风刮得人们晕头转向，不知天高地厚，不懂廉耻礼仪，诚信丢失，情义抛却。整个村庄家家富裕，个个土豪，由贫苦的农民一下变成富翁，又一变而为穷光蛋，上演了一出“人间喜剧”。金钱迅速腐蚀扭曲着每一个灵魂。可悲亦可叹，可笑亦可悯。这三场“大风”，刮出了人生百态，也刮出了人间正道。政府根据现实情况强令推行禁牧与古老的传统放牧形成矛盾冲突，这也是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冲突，这场“大风”最后带来的是令人振奋的植被恢复，山川秀美。城镇化建设“大风”吹走昔日村庄，也吹来一座崭新美丽的城市，它取代了小农经济的狭隘封闭，效率低下，彻底改变了农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境界。高利贷金融风暴过后，也让人们反省深思后，走上了重塑诚信，重新创业的道路。这三场“大风”起于萍末，终于尘埃；来之骤然，去之忽焉。此为卡巴什之宿命，亦为中国城乡巨变之缩影。这三场“大风”在小说的结构中内容相依，因果相存，过度自然，不露痕迹，可谓大手笔也。
“爷爷”其何人也
这部小说在矛盾冲突中刻画塑造了栩栩如生的众多卡巴什人物群相，而“爷爷”则是群像中熠熠生辉的主角。“爷爷”的驼背，像一座大山，坚挺，沉重，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常年劳作形成的生理外形特征。看看吧，过去有多少老农民都是佝偻着背，面朝黄土背朝天，向“土地神”一步一叩首。外表丑陋却令人敬仰，皮肤粗糙却令人敬爱。“爷爷”睿智精明，所谓能掐会算，预知未来，因此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其实他是凭着自己近百年的人生经历和感悟而总结推算出社会将要发生发展变革罢了。“爷爷”仁慈宽厚，胸怀博大，赢得远近村民的敬仰爱戴，村民心有疑虑，生有困难，总会想到老人，求助于他；爷爷也总是施以援手，不负众望。“爷爷”忍辱负重，孤独凄惶。他老年孤独，踽踽独行，相伴有牛娃、牛蛋和三老婶。排解孤单寂寞烦恼的唯有他们，他们是爷爷心灵的依靠和生活温暖的来源。“爷爷”独立自强，老死不屈。在各种各样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他从来没有哀求过人，总会想尽办法跨过难坎，正所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爷爷”宁可被带手铐也不屈服，要以死保住他一辈子打拼下的安身立命的老房子。当卡巴什整个村庄消失后，只有“爷爷”的房屋被长久保留下来，成为卡巴什新城最原始最宝贵最有价值的民居博物馆。“爷爷”去世后，我们读到了这样意味深长的文字：“那道山梁就是爷爷。山梁南端扬起的峰，就是爷爷的头；山梁上段弓起的脊，就是爷爷的脊梁；山梁下段凸起的两个包，就是爷爷的两个屁股蛋儿；山梁北头分开的两条梁，就是爷爷的两条腿。爷爷棱角分明，肌肉发达，雄强魁梧，傲世出尘地望着远方。”这是一个中国农民死后化作了山脉的形象。当然，他的身上也存在着农民的小聪明小狡猾，为其如此，才不失其真。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人物画廊中，“爷爷”性格鲜明，形象饱满，是当之无愧的众多农民群像中又一个典型人物形象。耐人寻味的是“爷爷”家门前的那棵大榆树和与之相应的东边山圪蛋上的大榆树，都是爷爷小时候种上的。当村庄被夷为平地，上面长满了小榆树，而这小榆树被园艺师全部嫁接上了一种叫金叶榆的新品种，不出几年这里就会变成一处金色世界。作者用诗的语言深情地写道：“这里，一到开春，满树榆钱儿一片金黄；一到夏季，满树一片翠绿；一到秋季，又是一片金色；到了冬季，它们纷纷脱掉华丽的外衣亮出了它们的本真，有的像大漠高原上的汉子，骨骼分明，雄健有力；有的像塞北农妇，线条健美，面目清秀。”“爷爷”亲手栽种的老榆树和后人嫁接的小榆树金叶榆，其寓意也是显而易见的。老榆树象征着如爷爷般的老农民，金叶榆则是老榆树的血脉，是新一代由农民变为市民的混合型国民，他们的命运前景如何，不用爷爷去“打卦占卜”，也必定是灿烂辉煌的。
“牛娃”其何牛也
“牛娃”是小说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作者花费了不少笔墨来塑造它。它一出场就不同凡响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看：“在阳光团子里，黑公牛全身油黑锃亮，两颗铁色如锤的大卵蛋很是刺眼，在胯下威风凛凛直垂大地；它身段长有八尺，高有五尺，斗大的头上，两只犄角像两柄弯曲的杀猪刀，亮着阳光是那么威猛。”纵观小说对“牛娃”的叙述刻画，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头平凡的，这是一头威猛的牛，这是一头神奇的牛。说它平凡，是因为它和世上所有的牛一样，吃喝拉撒性别无二致，而且特别在性生活方面表现的尤为活泼可爱。它的“强奸事件”读来让人忍俊不禁，甚至捧腹。为了惩戒它，爷爷给“牛娃”换上了新笼头新缰绳，戴上了牛皮绊，“它整天耷拉着脑袋，耷拉着尾巴，一声不吭地站在圈里，有时它让自己的眼睛很久很久地游窜在放有母牛的草地上，有时候它望着望着就泪流满面。” “牛娃”真是为性而吃亏，为色而伤感啊。它真是一头庸凡的牛。说它威猛，是因为它比普通的牛倔强，凶悍，拼命。当“牛娃”要被骟蛋时，它表现得异常凶悍，要和“敌人”拼命。它一头撞在树干上，只听咯嚓一声，树干断了，“敌人”被弹射出了一丈多远。它的头上流着血。为了保护它的主人，“牛娃”也是奋不顾身，它眼睛一瞪撅起屁股乍着尾巴绷着斗大的头，哞的一声长吼，顶向了“敌人”。这样的牛真是威猛无比呀。说它神奇，是因为它通人性，知人情，甚至颇具神秘色彩。当奶奶不幸遭车祸去世后，“牛娃”拴着半截缰绳，从趴在地上嚎啕的人们头顶上空飞跃过去，站在爷爷怀前，低头闻了闻奶奶的鲜血，前腿一跪，“嗷”的吼了一声，然后前蹄刨着地皮，对天长嚎不已，然后豆大的泪珠在它的长脸上瀑布般落着。你说，这是普通的牛吗？在“牛蛋”的眼里，“牛娃”更是神奇。它奔腾着，两眼如铃，两角直刺天空，四蹄直砸大地，两颗铁黑如锤的大卵蛋随舞而动，乍起的尾巴如一面哗啦啦飘扬的旗帜在空中挥舞着。“牛娃”在紫花烂漫丛中在阳光团子里摇头摆尾地稳健有力的步子向我们走来……至此，我们明白了“牛娃”的寓意，它是农耕文明的符号，它更是卡巴什农民眼里的一条耕牛，朴实厚道，坚韧不屈；它是中国辽阔大地上的一条神牛，珍爱生命，热爱生活，创造历史，书写诗篇。难道我们中国人民不就是这样的牛吗？作者继承了我国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优良传统，赋予“孺子牛”新的内涵和意象。
“牙齿”其何坚也
小说的开头和后边都写到了爷爷的“牙齿”。开头：“我见一只白蜘蛛吐出一根红丝线，悬挂在门楣上荡着秋千。定睛一看，它不是白蜘蛛，是一颗用红线拴着的大门牙，在微风中来回荡漾着。仔细端详半天，我认出来了，它是爷爷的一颗牙。”后边：爷爷临终留给我的遗物中有“两颗牙齿”，“拿起那两颗被磨去多半的牙齿照着太阳看，爷爷的牙依然坚硬如钢，光芒四射。看着爷爷留给我的牙齿，我感到我的骨头在咯咯地往硬生长着，让我立马变得顶天立地了。”小说只此两处写到了“牙齿”。为何要单单写牙齿呢？为何仅此两处写到牙齿呢？张凯先生夫子自道：人的骨头里，牙齿是最坚硬的。由此我解读“牙齿”的寓意为：它象征着爷爷生命性格中最坚强的品质，也是中国农民身上所有优良品质中最闪光的亮点，他们坚忍不拔，顽强不屈，坚硬如铁，坚毅如钢，这种祖祖辈辈一代代磨练成的性格品质将被后代子孙继承延续，成为中华民族的郎朗硬骨。两处写“牙齿”，着墨不多，然而作品处处暗含其中意蕴，留给读者的印象特别深刻，难以忘怀，这正得益于小说所赋予的象征性寓意。
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用浪漫主义的笔法对蓝儿的梦幻做了精彩描绘。那十多匹神马拉着太阳车在天空奔驰的壮丽场景，不就是象征着中国共产党建党初始就向大地洒下光明的洒下美好的情景吗？那金色的种子，金色的森林，金色的大地，不正是我们所向往的“大同世界”吗？此处作者仅仅几笔将作品精神一下提升到了峰尖，让这部小说大放光辉，从而也进一步揭示了小说深刻的主题。这样的解读并不是牵强附会，因为作者太钟情于“象征笔法”了。我读过张凯先生的全部长中短篇小说，发现他是特别善于应用象征手法的，其寓意往往出人意料，使作品增加了丰富厚重的内涵，意蕴深长悠远，耐人寻味。《大风》其叙事手法，娴熟自如，炉火纯青，是一部引发心灵自由飞翔的长篇小说，读着就会让人插上想象的翅膀翱翔在蔚蓝的天空。这，充分显示出了一个作家对长篇小说创作的高超能力。《大风》坚硬如钢，光芒四射。让人看着就会感到自己的“骨头在咯咯地往硬长”，就会让你“立马变得顶天立地”起来。“好作品让生命发光”！ 借用这句话给《大风》是最恰当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