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响沙总第132期 >2018-12-27编印

生命有回声
刊发日期:2018-12-27 阅读次数: 作者:李美霞

  为了将父亲接到我这里住段时间,我费尽口舌,也算煞费苦心。

  之前这十多年,自从我调进东胜,把家安在东胜,父亲就多出一条牵挂的线。每年春末夏初时节,他都会提前准备,大张旗鼓地到我这里住一段时间,长则一两个月,短则十天半个月。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相隔,一个是骄阳似火的燥热,一个是清风拂面的凉爽。父亲怕热,到我这里避暑,就成了每年的必修课。

  长途车到站,我就看见父亲手提肩扛,在人群中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身体匀称,干练板正,我心里就十分欢喜。想起小时候随父亲一趟一趟回山东老家,每一次也都是这样手提肩扛,大包小包,体会一种将满满的心意长途跋涉带给远方亲人后的幸福与满足。如今,年过七旬的父亲身体还很健朗,这让我很欣慰,我也不难想象,许多年前刚刚年过四十的父亲,辗转从乡村小学调进乌海市的公立学校后,繁忙打点光景之余,最幸福的事情,应该就是看到自己四个子女挨肩长大的点滴吧。这两年,乌海到东胜可以搭乘去往西安的1688次火车,我就常常开车十几公里,到火车西站接他回家。夕阳晚照,他花白的头发一年比一年更稀软,被风吹拂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在流年岁月中被逐年打皱、风干。

  而2017年,父亲开始守着自己的老宅不肯出门,任我怎样邀请,怎样诱惑,不过讪讪搭几句腔,也因我是真心诚意不好当面拒绝,可还是将定好了的日期一推再推,终于秋去雁归,冬至雪飞,都未得成行。我一趟趟回去,无论中间间隔有多短,每一次都会感受到父亲明显的走向衰老。尤其是他的胃口和精神状态,都远远不及从前。  

  父亲一辈子爱吃肉,虽不是厨师,做饭手艺也是一流,煎炒烹炸样样精通。因为是地道的山东人,一辈子尤爱鱼虾海味。我小时候,每到父亲有闲时,就跟他到村子周围的大坝与河渠里撒网捕鱼。早晨出去,夕阳西下总能满载而归,父亲蹬着笨重的自行车,带着我从碧绿的乡野田间,从金黄的麦浪与成畦的葵花地旁穿过,枝叶簌簌有声,父女俩宛如游走人间的画中人,想来清新自然。夕阳晚照,困意袭来。我侧身坐在横梁上,疲累一天,总会在这种缓缓如岁月行进的路途中,背靠着父亲抓着车把的右胳膊沉沉睡去。  

  能吃到鱼,大概就是那个年代的我们最香甜的记忆。那时候,远在山东的姑妈也会给我们邮寄海味过来,成袋的虾米、乌贼,晾干的各类咸鱼。每收到包裹,家里总要热闹一回。父亲变着戏法一般,将看似陌生古怪的生食变成香飘四溢的海味大餐,香味融进屋顶树梢袅袅的炊烟,一直飘在我的记忆里。

  再往前退几年,我还记得家里炖熟了羊肉,我们满盘子找瘦肉块找土豆茄子吃,而父亲和二哥则将我们拨拉在一边肥瘦参半的肉块夹进碗里,就着一杯酒大口大口吃的津津有味。也因为这,兄妹几个轮流在饭桌上明令制止他,不让他随心所欲的吃肥肉,不让他毫不节制的抽烟喝酒,怕他身体健康受到影响。不过,父亲因为锻炼有度,身体一直比较硬朗健康,困扰老年人的"三高"问题,一直没有。

  可是,从去年开始,父亲对吃食也不再感兴趣。我数次回家,带他在外面改善生活,父亲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有非吃不可的东西,思忖良久,也不过摆摆手说,没啥想吃的。两个哥哥按照他的指示在厨房里大汗淋漓炒菜炖肉,他也不过轻描淡写地扒拉几口。之前逢肉必喝几口的乐趣也逐渐消退,饭桌上的他默不作声,一家人的饭就吃的索然无味,兄妹四人为了提高他吃饭的食欲,放弃了之前的吃饭禁忌条例,能喝的刻意陪他喝上一半杯酒,不能喝的,替他挑拣两块易啃得肉,我因是家中最小,泼皮惯了,就入角入戏,没大没小拿父亲开涮,拿他的儿孙开涮,极力营造一个如从前一般热闹喜乐的饭桌。即使这样,父亲也不过应景浅笑几分,不论饭桌多喧嚣热闹,饭毕,必推开饭碗就走。

  父亲变得心事重重。  

  2018新年之前,父亲特意上街新买了一个影集,将珍藏几十年的陈年旧照一张一张归纳梳理,将我们兄妹四人的照片按照年岁大小顺序依次插放,影集就放在父亲的枕边,方便他随时拿取翻看。他开始无限回味从前,对照着某一人某一张照片长久凝视,沉浸在回忆的思绪里,一坐就是半天。 

  我想,父亲一定是在回忆里聆听,聆听岁月赋予生命的回声。


 父亲一生孤傲,性格耿直好打抱不平,话语不多好仗义执言,所以兜兜转转一生所交朋友不多,能时常见面并敞心说话的朋友就更不多,极少的朋友中,有曾经的乡间邻里,或是曾经的学校同事,更多被他念念不忘的,是他一生铭记的恩人。 

  我们几个相继长大成家立业之后,父亲已提前退休在家。奔波半生,人生主要的担子已然卸下。退休后的他,人生的角色也做了转换,从为儿女铺路搭桥遮风挡雨的主要角色,成为游离在儿女人生热播剧情中的配角。帮这个交交电费,帮那个接接孩子,替儿女紧张而忙碌的生活寥解后顾之忧。大部分的时间,他和母亲收拾庭院,买菜做饭,等待儿女回家吃饭。一早一晚,他必陪着母亲到公园锻炼,稍听得母亲身体不舒服,就如临大敌,配药买药端茶倒水精心呵护。我们有时候觉得父亲有点小题大做,开他的玩笑。父亲往往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你妈这辈子跟着我没少受累,小病早治,也免得她到时难受。         

  我一次次缠着父亲给我讲从前的经历故事时,父亲就一定会提到他今生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就是随父亲从山东一路漂泊,最终客死他乡的奶奶。 

  我没有见过奶奶。她的点滴琐事、性格为人,大多是从父母嘴里得来的。父亲一生珍藏着的一张母子合影里,年轻时候的父亲浓眉阔脸,站在奶奶身后。奶奶手扶双腿端坐,一身黑衣,偏襟短衫,更显身体矮小瘦弱,绾着旧年代的发髻,面目满足安详。

  爷爷早逝,刚满十七岁还没有完成师范学校学习的父亲,就被迫与奶奶踏上了逃荒的旅程。母子相伴,从山东荣成,一路饥寒,行走在边乞讨边赶路的流民洪流中。漫漫逃荒岁月,涂抹并隐匿了父亲如青葱一般的青春,也勾勒着一个家族未来的希望。 

  身边的老娘小脚羸弱,缺吃少喝摇摇欲倒却一路执着地喃喃自语,父亲贴耳近听,他的老娘只重复着一句话:"山东荣成卧龙村……"  

  这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祖祖辈辈扎根的地方,是娘俩身后早已不见的家园。这位执拗的山东妇女,在昏暮之年不得已怆然选择背井离乡,无奈之情可想而知。路高水远,她如念佛诵经一般,试图将浓重的山东口音,辗转揉踩进踉跄蹒跚的脚印中,一路翻山越岭,将如树木繁 密的根须一般已根植于故土中的血脉乡音带到遥远的他乡。  

  “日茫茫,饿断肠,黄河欲尽天苍黄。” 

  从山东老家到河套故乡,数千公里的路程,父亲和奶奶辗转而行。冬去秋来,当河水随着"几"字弯的堤岸缓缓拐进河套流域,一路风雨颠簸的奶奶一头栽倒在一片葵花地里。  

  落脚河套平原的父亲和奶奶,一步一个脚印,开始在巴彦淖尔一个朴素平实的村庄里扎根。从此,不论是波涛翻滚,还是平缓如镜,茫茫大海已经成为父亲身在异乡挥汗劳作的唯一背景。潮涨潮落,每一滴浪花都悉数隐入一颗思乡的心,伴随着母子俩在黄河岸边的异乡人生。 

  当母亲踏入这间破败却也整洁的小院,在春水秋露之间躬身行走,栽苗点豆,也就将自己的一生融入阳光下的田野,融入枝叶飒飒的树影林间,融入汩汩流淌如河水般浑黄沉重的耕耘生活,父亲的双脚,才终于真正锲入这一片敦厚肥沃的土地,从此沾满晨间暮霭的露水与四季斑驳的泥土。 

  蝴蝶漫舞,瓜果飘香,日子一天天有了起色。屋后的袅袅炊烟飘散在清风中,晕染着夕阳里的古朴村庄,为扛锄晚归的人裹镶一道灿灿的金边。

  奶奶去世前,身患肝癌。数年漂泊,一颗心从未安稳妥帖。当年一路颠簸早已被风雪覆盖的串串脚窝,如今常常在梦中出现,清晰着回时的路程。层层海浪涌入思乡的梦境,如从前一般震耳欲聋,那是生命的回声,声声呼唤着远行的人。 

  病床上是病入膏肓的奶奶,病床下是泪眼连连的父亲。本已身形瘦小,经历了疾病的折磨,更显形容枯槁。此时的奶奶已不能自行大便,因肝火太盛肠路不通,痛苦万分。父亲便一次次用手指伸进奶奶的肛门,一次次帮助奶奶排便,用一颗孝心为她减轻痛苦半分。 

  多年后,母亲和我们谈起父亲对奶奶的顺孝仁心,总是感叹,自己当初嫁给贫荒的父亲,是一个女人一世婚姻选择的幸运。

  多年后,父亲却不再愿意提及自己当年在奶奶床前恓惶无助的场景。面对这个跟随他渡过漫漫贫寒岁月的伟大母亲,父亲心中隐藏着深深的愧疚与遗憾--没能让弥留之际的奶奶,再看一眼平静的海和翻打的浪,再听一听浓厚的山东口音和海上时时传来沉闷的汽笛声;再沿着舒缓平坦的小路,登上成山头的山坡,去远远眺望无际的大海,和散落在大海上或远或近的一艘艘渔船,在月明星稀的夜里,看看一盏盏海上移动的灯。

       奶奶去世后,父亲带着奶奶的骨灰回到山东老家,在大海边安葬,这个漂泊异乡的灵魂从此回归大海,回到生养自己的土壤,浪花沉定,叶落归根。


  父亲四十二岁的时候,为了我们兄妹几人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拥有更好的人生前途,举家前往八十年代的新兴城市乌海,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次迁移。这一次,陪伴他渡过艰难岁月的,是我朴实善良的母亲。

  乡村田野中已属殷实富足的生活从此不再,父母亲再一次开始了身在异乡的困顿生活。那时候,母亲已不再教书,刚搬进城,全家大小六口人的生活全靠父亲微薄的工资来支应。每年秋天,爸爸任教的学校为职工拉冬储菜的时候,我们家登记的菜量总是最多的。白菜,土豆,陪着这一家人从冬吃到春,再吃到夏。

  无地可种,无书可教的母亲,如父亲的一膀一臂,迅速融入城市生活,开始了艰辛的创业过程。这个从乡间走出的女人,凭借早已渗透骨髓的踏实勤劳,凭借缓缓向前的黄河水赖以支撑,对抗着水泥堆砌的孤独和置于他乡的不安,对抗着风雨飘摇举步维艰的人生前景。

  记忆中,家里总是在盖房。 

  一处偌大的院子,原本只有教室改装的两间房,母亲和父亲就一次次琢磨规划、动手翻盖,盖起横平竖直一间间房,窗明几净。一个临街的小卖部,空间逼仄狭小,从此成为母亲恪守尽责,养家育儿的广阔平台。

  小卖部无门,只留有一个窗口。大部分的时间,母亲就在货架前点货进货卖货,中午和晚上一家人在后屋吃饭,就总听见买货的人敲击窗户的声音,刚端起饭碗的母亲就急匆匆寻声而去,或干脆端着饭碗在小卖部里吃,生怕漏掉每一个顾客,少赚了半毛一分。 

  那时候生活艰难,我常常在半夜醒来,听见父亲母亲在另一屋里絮絮叨叨,周详安排。除了养育儿女费心费力,也必须计划挪对,用一家人嘴里省下的口粮报答着毫无血缘之亲的姥爷,回报姥爷当年对母亲一碗饭一碗水的养育之恩。     再后来,母亲的生意逐渐做大。她利用小卖部旁边的另一处门面房,开了一家沙发店。两个店面一墙相连,墙上开了一扇门,方便母亲两头兼顾。  

  开沙发店,除了雇佣木工和缝纫工,其他选料上料的事情就由母亲全权负责。有时候单多活多忙不过来,母亲就亲自上手比对裁量,然后脚踩缝纫机,哒哒哒缝扎沙发套。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初中,学业繁忙,秉烛夜读的时候,就总会听见隔院的木匠房里传来哒哒哒的踩踏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这种敲打着节奏的艰难生活,是留在我记忆里最有生命力的岁月回声。 

  母亲在六十岁猝然离世后,父亲从此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我能理解一个一生中奔走在大海边,奔走在黄河岸的男人,一次次失去陪伴,一次次失去依靠的疼痛与恓惶。那是一种似被抽筋剥骨后的虚软,那是一种如雁脱群后的空虚。从此,儿孙虽在眼前,父亲的世界却再无繁华,他总是孑然一身行走陌巷,像一只折翅的孤雁,又像一只单浆的舟。

  那天,我带着他出门归来,途中穿过黄河大桥。夕阳西下,黄河水宽阔如海,安静如溪,已不见河水汩汩,波涛咆哮。父亲隔窗而望,久久凝视。我知道,父亲一定能听到缓缓流淌的河水里蕴藏着的巨大回声,如记忆中的海浪一般震耳欲聋。

  再走一程,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大雨,硕大的雨点敲击着车身车窗,鼓点簌簌,让我想起多年前的深夜里,母亲踩踏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铿锵有力,那是岁月赋予生命不绝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