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蝉,叫声很密,若有若无的,像童年刚起床的耳鸣。马路边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仔细地拍打着孙女膝盖上刚刚摔倒蹭在衣服上的尘土,熟悉的画面席卷了翠兰的天空,回忆被拉回几百公里以外的小山村。
我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准格尔旗人,在身份证签发机关那行工工整整的写着“达拉特旗公安局”。然而就像包裹着馅料的包子,包裹了数不清的关于准格尔的记忆,其中,那里有我记忆里最难忘的人和永远回不去的童年。
夏天是容易起风的季节,似乎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渴望飞翔,亦如童年,总想飞出山的那边,探寻我未知的世界。
每年暑假,我都会被送回几百公里外的银子梁和爷爷奶奶待上十天半个月。记忆里,那里水资源匮乏,道路崎岖狭窄,好像两辆车并排走,就会摔下悬崖,村子里只有十几户人家,离的并不是很远,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任何的零食,炎炎夏日更没有雪糕。爷爷家没有表,早上公鸡的第一声啼叫就是最好的闹铃,清晨最常吃的早饭是放了土豆的酸粥,唯一的娱乐可能就是摘杏子、挖苦菜。那时候挖苦菜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且乐此不疲。
夏日的清晨苏醒的比较早,每天我还在炕上与周公在梦里谈天说地,奶奶的酸粥已经做好放到了炕沿上,奶奶则坐在旁边抽着用哥哥写过的作业本卷的旱烟。奶奶的烟龄很长,从我记事起她就抽,迷迷糊糊的看见爷爷佝偻的身躯一晃一晃的担着两桶水,这里水资源极度匮乏,十几户人家全靠百米以外的那口小井支撑着。那一百米蜿蜒曲折,我的小腿很麻利,每次都跑的很快,一口气下坡,一口气上坡,偶尔在半山腰等着爷爷,从小耳濡目染。后来,家里有了自来水,但是,还是很舍不得浪费每一滴水,每次接水,脑海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条蜿蜒曲折的一百米。
早饭过后,爷爷会去喂牲口,我则会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奶奶好像总有讲不完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我不认识的人,但是,我还是听的十分出神。时不时地还会发出提问,问问那是谁,奶奶则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解释着。太阳稍微高一点,晶莹的露水散去,奶奶则会拿着自己编的筐子,我们叫它箩头,去挖苦菜。
“穷山僻壤吹和风,行人罕至百草长。几许黄花开垄沟,艾蒿摇曳苦菜香”。苦菜坚强的意志力注定了它与别的植物与众不同,在这荒山野岭,苦菜成了夏日里最上等的菜肴,它清热解毒,井水冲洗过后的清凉沁人心脾。由于降水少,苦菜并不是很多,每次我们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挖上半筐,每每发现一片,总感觉发现了新大陆。那时的快乐,后来努力了很久都好像复制不来,奶奶稍微夸上几句,我挖的就更起劲了,两只手沾满了苦菜根的奶油,奶奶则欣慰的一笑,那皱纹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美的波纹。
太阳在高一点,便晒的有些焦灼,绕过一道又一道崎岖的山路准备回家,路上到处长满了杏树,那些都是祖祖辈辈移植种下的。有的杏子已经开始泛黄,但是很少有人采集,兴奋之时,我会爬上稍微粗一点的树枝摘几颗。奶奶和这些树都是老朋友了,她比我更了解它们,哪一棵树结的杏儿水分大,哪一棵树结的杏儿比较甜,她都知道。我总是将信将疑,但是,我等不到它们全熟透,每次不管吃的完吃不完,都会摘许多。兜子里塞的满满的,上衣卷起来也要,走一路,撒一路,好怕杏子找不到复仇的路,哪个淘气鬼,还没熟,就给摘下来了。
中午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院子里土台上的韭菜已经长的比我手指都高了,爷爷说想吃荞面,奶奶则早早的开始准备。由于资源匮乏,除了院子里土台上稀稀落落的几苗韭菜,没有任何绿色蔬菜,但是,光那几颗韭菜就足以为这顿荞面增色不少。奶奶总是能用最简单的材料,最简单的烹饪方法,烹制出最美味的食物。院里的灶台太高了,我也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看她的全部制作过程。我和爷爷在枣树下认真的收拾苦菜,爷爷连根也舍不得丢掉,他说苦菜的根药用价值也很高。苦菜不用怎么特别的烹制,只需要清洗干净以后,用热水焯一下,放点油坊炸的胡油、盐、醋、酱油,一小勺刚从井里担回来的凉水,就是一道人间美味,加上奶奶简单烹饪的荞面,足以给胃留下一个难忘的夏天。
后来,我将苦菜带到过呼市和我的室友分享,她们好多人接受不了它的苦涩,而我,却在里面尝到了它的清甜。那里有公鸡清晨的第一声啼叫,有发现新大陆的雀跃,有简单食物带来的幸福,有回不去的童年,和变成了无数星星中一颗的奶奶。
暑假要结束的时候,在爷爷家的日子也开始进入了倒计时,小时候舍不得的时候总会哇哇的哭着不走。刚去的时候,特别不习惯,总想着快点回去,可真的到了回去的时候,怎么也舍不得,晚上一个人悄悄地抹眼泪。每次我走的那一天,她的神情都会异常严肃,本来不舍得我,看着隐隐约约的有些害怕,没了前夜那些不舍。吃完最后一口酸粥,爷爷加工的玉米也装在六叔的三轮车上了,奶奶很少去赶集,爷爷问我:“收拾好,就走哇,早点回来,还要放羊了。”奶奶递过皱皱巴巴的袋子,一句话也没说,往山的方向走去。我上了三轮车,摇把轰轰的摇了几下,车子启动了,土路上的黄土迷糊了双眼。穿过五奶奶家的山坡,我看见那座小山上,有个身影一直在远眺着什么,那是奶奶,隐隐约约的歌声在山里回荡,我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
从我生下来起,奶奶就很奇怪,那时候她应该才六十岁,但是已经满头白发,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唱一些歌,山曲,歌词都是我听不懂的话。早前,听人说过,我的奶奶是个疯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都很精明。她不认识钱,也没有钱,但是她曾将卖猪毛的一块五全部给了我,让我拿去买吃的。她不像姥姥,我要啥给啥,但是每年寒假回去,她都会从凉房里拿出好多果干,袋子上落满了灰尘。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爸爸妈妈从达旗搬回了准旗,平时周末也会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夏天,我将雪糕一路快走带回银子梁,十几里路,回去早已化成了汤,偶尔,也带酿皮,但是,每次回去待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接着上了初中住校,暑假回姥姥家,中考那年,爷爷奶奶搬到了纳林,而高中的周末也变的奢侈,回家坐一会儿就匆匆的走了。周末,用所剩不多的零花钱买炸串,奶奶好像并不爱吃,爸爸说:“她们牙口不好,咬不动。”后来我就买蛋糕。高二那年的运动会,爸爸突然打电话说:“有时间去医院看看你娘娘,炕上摔下地,医生说是脑瘫。”我买了几根香蕉,迈着沉重的脚步去了病房,二姑在陪床,奶奶在熟睡,还是那头苍白的白发。这几年我长大了许多,奶奶好像从未变过,但是,好像一切都变了,出院后,她不爱说话了,也不能下地了,好像也不认识我了。
大学以后,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回去看她时,屋子里堆满了纸尿裤,她睡在那里,连呼吸都变得缓慢。我轻轻拍打她,把她扶了起来,我以为会很艰难,但是没想到轻而易举。我问她认识我吗?她不讲话,眼里闪着泪花迷茫的看着我,想说什么似的,可是,那天我等了好久,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那年五月,和往常一样,和图书馆的小伙伴中午吃完饭以后一起认真的打扫着自习室。突然,爸爸打来了电话,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平常的电话,但是,心跳却在加快,电话那头,爸爸很平静,他让我请个假,我正要问他怎么了,他说:“你娘娘老下了。”我的心突然一震,二十年来,第一次面对亲人离世,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那天,我在操场的台阶上坐了很久,我将回忆的阀门全部打开。
如果说,姥姥是我生命的全部,那么,奶奶是全部里的惊鸿一瞥,她惊艳了我的整个童年。第二天,回到家,跪到灵前,默默的啜泣,像极了开学舍不得离开的前一夜。
又是一年夏天,我不再好奇山的那一边,反而渴望了解天空那颗星星是否也在想念好多年前,有个跟屁虫出现过的夏天。之后,我很少再吃荞面,我怕思念会止不住地向外蔓延。
“久居都城喜乡间,心如倦鸟恋凡尘。缓步市场见苦菜,思念之水涌断肠”,仅以此文,纪念我的奶奶,和回不去的夏天,还有永远也回不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