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拐村的东北角还真的有一个城墙拐子,整个城墙用就地黄土打夯而成,当年还有一个瞭望塔,村民们叫它“大圪旦”,它的下面就有两座老砖窑,一南一北,相距500米左右,老乡们称“马蹄窑”,它是伴随着大集体的诞生而出现的,它承载着生产队社员农忙之外的另一场忙碌,也承载着百姓对好日子的期望。
“马蹄窑”,顾名思义,窑的形状像马的蹄子,实际上是倒着的马蹄子,上大下小,砖窑内部直径少说也有30多米,高20多米,一般都是傍山开挖而成。最下面有一个门,叫大窑门,是用来烧火、添碳、出灰的;中间的是二窑门,用来装窑和出窑的,这两个门呈窑洞状;上面的是三窑门,是开放型的,也是用来装出窑的。
老砖窑是当年的“和胜大队”所建,正好在我家的房后。每天早上,端上一碗玉米渣渣酸粥,上面搁上几块儿酸萝卜疙瘩,圪蹴在后塄畔上看砖工们搅泥的搅泥、平场地的平场地、起架的起架,有的已经忘记了昨天的辛劳,隔着场地和其他砖工开着玩笑,所以这里的情景我是最清楚的。生产的蓝砖一方面是用来满足周围各机关单位用砖所需,另一方面可以壮大集体经济。记忆中好像还用胶车给包钢送过砖,送砖的胶车浩浩荡荡,车水马龙,用现在的话说,生意兴隆,效益不错,收益明显。
那年月,全大队的各个生产队都按照一定的要求派人到砖窑劳动,砖窑做的是计件工,按照劳动绩效挣工分,肯定会比生产队的“磨阳工”挣的工分多,还能挣到一点粮食补助,因此,社员们还是很乐意到砖窑干活儿的,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的十来年,逐渐出现了“龙窑”,这马蹄窑才偃旗息鼓了。但马蹄窑生产的蓝砖还是给人留下太多的思考,为什么蓝砖的建筑物能流传后世?而用机制红砖盖的建筑物不是危房就是豆腐渣工程?原因很多,主要还是工艺上的问题,制作简单、环节省略,机制砖用不了几年便一圈一圈脱落,自然会影响到建筑物的质量和寿命。
蓝砖,属纯手工制作,每一道工序那是认真完成的,上一环节偷懒了,下一环节就难以完成。蓝砖的制作,首先从土质开始,取土算是粗活,但也很讲究,既不能太胶,也不能太沙,还不能有石炮,所以和泥的泥工就应该注意取一部分最底下的胶泥,再放一部分上面的沙泥,然后摊成池子,担十几担水洇上;其次是过泥,洇了一天一夜的泥,第二天早上泥工开始过泥,他首先担一担水,把过泥的地方冲一下,然后开始用铁锹把洇好的泥竖着一块儿一块儿地裁下,扔在过泥的地方,堆成一小堆后,就用两米来长有些弯度的螺纹钢捶打,一棒挨一棒,然后在调整方向,呈十字形再过一遍,直到粗泥变得细腻,完了之后,再裁洇好的泥扔到泥堆上,再用铁棒捶打,直至把洇好的泥过完;最后用锹背把泥堆抹刮得圆圆的、光光的,还要在顶端挖出一个小圆坑,里面盛上适量的水,就算完成任务了。
接着是摔砖坯,摔砖坯是持久的力气活。首先要准备好三格的木质砖模(土话叫坯模子或三联模),当领到崭新的坯模子后,选择包装箱上的铁条用小钉子在坯模正面两侧的挡板上钉牢,一是为了加固,二是为了摔砖坯时小刮板刮得省劲儿利索。此时摔砖坯师傅站在泥台前,双手成半圆状麻利地把一团细腻的湿泥从泥堆上刮下,在泥台上揉成圆柱状,把两头折回,卡在双手上掂一下,顺势摔在坯模子里,连续三次后,用旁边的小刮板将多余泥巴刮掉,然后看一下砖坯有没有不饱满的地方,顺势再补一下。接着就是右手在前左手在后端着坯模子一路小跑,停在平整过的场地上,端详一下尺寸不偏不倚地把坯模倒扣在平地上,先慢后快将坯模提起,观察一下如果有缺角凸拐的顺便捡回扔在泥堆上,这一连串动作在瞬间完成。一般是一个师傅一个场地,一天的任务就是完成一堆泥。
有一年,轮到我的父亲在砖窑劳动,父亲没有烧砖技术,要想多挣点工分只能是摔砖坯,这样全家人都可以帮忙多挣点工分。那年我就在奔跑在摔砖坯的场地上,父亲装坯模子,我往出倒,这样别的师傅一天用一个场地,我和父亲每天至少一个半或两个场地,工分差不多能翻番。摔砖坯确实非常辛苦,一天下来,臂膀酸痛,腰仿佛要断了,浑身没一处轻快,汗水无声地和到泥浆里。不过在对新生活的向往面前,这点劳累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有的是力气,有力气就有希望推倒发霉的穷日子,整出个崭新的好光景来。
接下来就是修砖坯,扣在场地上的砖坯晾到半干,要扶起来,先要用坯模子的背面压大面,双手卡住坯模子,双腿叉在坯行子,“啪啪啪”随着节拍缓慢前行跟住过一遍,把大面压得平整光滑。然后是立坯子,一块儿接一块儿地搬起来、摆好,双手一抹去掉毛边,一般以单行居多,如果一行摆不下,就在正行旁边“节外生枝”,用坯模子的背面再压一遍,才用木打板一批批地拍打齐整,这个活儿很优雅,师傅一只手拿着木打扮,另只手背在背上,背对着坯子一边往前挪动,一边不住地拍打着坯子的里面。接着是晾晒砖坯,待干的差不多时,把坯子一层层地摆起来,摆成疏松又匀称的花形,既不占地方又便于通风,天气好的话,几天工夫就干透了。干透的砖坯要密实地起架、码好、垛好,顶上还要土起个脊,像瓦房的屋脊似的,为的是万一遭遇雨天的话,便于搭盖苇帘子,让雨水顺坡流到地上去。
紧接着是装窑、封窑,这需要很多人,窑里需要码坯子师傅,还有更多的是从外面往里背坯子,个别人还要给师傅递坯子,及时清理现场,把半切五寸的烂坯子清运出去后,终于开始烧窑了。烧窑是熬人的活儿,一烧就是白明黑夜四五天,烧窑师傅张先良、冀过关是连轴转,经常要到窑顶查看火候,调整火头的轻重。尽管三班倒,但值夜班的师傅在夜里还是瞌睡得要命,抽空到窑洞口站站,呼吸点新鲜空气,偏偏又是个没月亮的夜晚,更不好过的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几个人商议后,索性拿了手电筒,跑到“淖水壕”那边的大豆地摘些大豆,顺手看玉米能吃了没有,收拾回来可以烧着吃。第二天,种大豆的乡亲发现了自家地里凌乱的痕迹,扭头瞅瞅堤坝对面的砖窑,心知肚明,也不太计较,嘟囔两句,扛着锄头去看另一块庄稼的长势了。熬夜烧窑的辛苦他们是清楚的。
窑终于烧好了,为了把红砖变成蓝砖,该洇窑了。“洇窑”就是在窑顶摊几个池子,一定要平整严密,不能让水直接流下去,那样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就前功尽弃了。因此做这项工作需要倍加细心,师傅们忍着高温的炙烤,在窑顶上一遍一遍检查,确认没问题了,才开始往池子里面担水。这一天,全队社员都出动,担着自家的水桶,集体待命,当师傅宣布能灌水了,一场沉重又充满希望的劳作铺展开了,大家争先恐后地穿梭于下面的“淖水壕”与窑顶之间。
水要从窑顶慢慢地往下渗,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让水慢慢渗到窑里去。这洇窑又是好几天。那几日总能看见男劳力从窑前的“淖水壕”挑了满满一担清水,踩着不规则的土台阶,吃力地往窑顶攀爬,上上下下,不知要跑多少趟。
他们习惯了衣服汗津津地糊在身上,习惯了汗水的咸涩,生活一直就是如此,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日子太辛苦,太艰难。
最后是出窑,看着漂亮的蓝砖,想想这一窑砖的收入,社员们满是倦容和尘灰的脸上荡漾着喜悦,就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尽管窑内温度很高,一般有40摄氏度上下,进去不到10分钟全身就会大汗淋漓。窑里灰粉也很大,背或者是担上几趟砖,吐出来的痰就是黑灰黑灰的,每次出砖都是汗水与灰尘交织在一起,社员们眼睛干涩发痒,衣服粘在身上很难受。但是他们没有止步,一摞又一摞的蓝砖在他们的手掌间跳跃,把掌上的茧子砸得像石子般坚硬,蓝砖被整整齐齐地码在平地上,越垒越高,像一座城堡。
回想当年的脱水坯、烧蓝砖工作,虽然很苦很累,但大家都感到苦中有乐、苦有所值,因为我们烧出的蓝砖,让周边许多机关单位学校的土房变成了砖房,我们的劳动真的为祖国的建设添了砖、加了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