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的妹妹弟弟
十七年前,我写了这篇散文,刊于《鄂尔多斯日报》,近日偶然翻看到此文,忽生感触:我似乎回到了儿时的村庄、旧日的校园,似乎感受到父母在身边的温暖气息……晒出旧作,感怀消逝了的村庄和深刻于记忆的往日时光。
--作者
我从小生活在城郊的一个有近百户人家约四百多口人的村子里。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村里有一户人家令全村人羡慕不已,因他家拥有一辆自行车。车主人是旗里上班的干部,他妻子儿女户口在我们村里。那时候有一辆自行车比现在有一辆小汽车都惹人羡慕,我们一些小孩子常蹲到他家院子里看这干部擦拭他的爱车。他车的三角架是用黄色的塑料带缠出来的,两个轮子的轴上各戴着一个花花的毛圈圈,整个车很华丽。我们很想摸摸那毛圈圈,但总不敢伸手,因那干部很警惕的。后来,我们邻居家也买回一辆自行车。这是一个大家族,弟兄三人,老大和老三务农,老二在乡里工作,车是老二买的。老三青春年少,整天瞅着老二的车眼热,总嚷着要骑。老二不允,俩人常大吵,引得村里人围观。人们听见老二高声训斥老三:“给你说过多少遍,等你找下工作和老婆再骑车,你现在甚也没,骑甚车了?”人们听了哄然大笑,大家明白老二规定的两个条件等于说只有他自己能骑车,因为老大有老婆,但没工作,老三两样都没有,只有他自己两样都具备,而且,光工作这一条,老大、老三很可能一辈子也够不着。人们说,看来老三骑车算是没指望了。老二这句话在村里成了名言,人们常用来揶揄一些爱自行车的年轻人。这句“名言”也带给了我莫名的迷惘和失落。再后来,我们村里有两个青年从部队转业回到旗里一家工厂上班,他俩都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每天相跟着从村里出出进进,很是风光。他俩都身着草绿色军装(没有帽徽领章),脚蹬白网球鞋,特别显眼。两人骑车的姿势也一样,都两肩高耸,两脚掌向外撇着,神气得不得了。小孩子们见了就大声诵道:“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鞋儿……”将《卖炭翁》中的“衫”改为“鞋”。“两骑”听了并不理会,扬长而去。他俩成为村里很多年轻人追随和效仿的摩登人物,他们的家门口还常会拥来一些姑娘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那时自行车似乎是一个人的身价,或是一个家庭的门面。谁家要是有一辆自行车,人们就会另眼相看。那时姑娘找对象首要的彩礼就是自行车,而且在订婚时必须兑现。所以遇上谁家闺女订婚,村里的人们一群一伙地拥去看热闹。其实,很多人是去看自行车的,过过眼瘾。如果自行车的牌子是“飞鸽”、“永久”或是“凤凰”牌的话,人们更是赞叹不已。特别是一些年轻人,左瞧瞧右看看,流连忘返,有人就喊:“行兰行兰,看进眼里头拔不出来呀!”
我的一个姨姨住在离我家十多里地的农村,我姨夫有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根本没有毛圈圈之类的装饰,连支架也没有,姨夫到我们家来时就将车靠墙而立。我和哥哥姐姐就偷偷将车推出去学骑起来。我们是先将右脚从车的三角架伸过去踩住右侧的脚蹬,左脚蹬地使车前行,这种骑法我们叫“掏的骑”。三个人你争我抢地骑个没完。我姨夫和善厚道,他几乎每次起身要回时都不见车子,需到处寻找我们,但从不喝斥我们。时间长了,我们都基本学会了两脚离地“掏的骑”,这使我们兴奋不已。于是,我们常盼着姨夫来我们家,急切地要展示和巩固我们的“成果”。
就这样盼呀骑呀过了多少年,一直到1970年,父亲用30元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这辆车看起来很简单,基本上只有车的大架和两个轮子,其它零碎如挡泥板、车铃等一概没有,比姨夫的车还要逊色,但哥哥、姐姐和我还是欣喜若狂。父亲那时是大队支书,常忙于工作很少在家,我们三人每天盼着父亲回家。这车很少有歇空,父亲一放下,我们就骑上了。我们用这辆车学会了上车座骑车,不再“掏的骑”了。这辆车父亲骑了很多年。我刚上高中时,出过一次远门,是到千里之外的西北城市,需先坐汽车到包头然后乘火车。走时,父亲送我到包头,我们搭乘了一辆拉炭的大汽车,父亲还带着他的自行车(返回时要骑),我们连人带车上了车斗。那时已快要开河,过黄河时,那河面明晃晃的,将要流凌了。汽车从浮桥上过,好像过一辆汽车要交一元多的过桥费,过一个行人交贰角多。看到很多行人为了节省,不走浮桥,而是走快要融化的冰面,很吓人。我在车斗上再三叮嘱父亲:“返回时一定要从浮桥过,千万不要为省钱冒险。”父亲说:“我可不敢从冰上过。”听他这么说我才放下心来。后来我得知父亲还是骑自行车履冰而过的。我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又生气又后怕,为此多少年来我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痛。
1972年,哥哥参加了工作,家里给他新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哥哥在旗里的写作组工作,经常骑自行车下乡采访,有时他下乡回来看上去很疲惫。我很是不解:骑上自行车到处走还无精打采的,要是我不知有多高兴呢!不过,那时我们家里一切跑腿的事都由哥哥承担。我记得,他骑车驮上很重的玉米口袋到很远的地方换过糜子,春节前骑车到包头买过馒头(那时馒头一般买不到),还到一些远路亲戚家搭礼……尽管这些差事都很受累,但我还是非常羡慕他。我常寻找一些“理由”缠着哥哥要骑他的车,他也常用我们邻居老二那句“名言”戏弄我,引得全家人不顾我的感受大笑一通。有一次我终于过了一把车瘾,骑车驮着麻油到四十多里外的亲戚家去换胡油。现在想,驮着好几个油乎乎的壶,骑行来回七八十里,也并不是一件轻松享受的事,可那时我得到这个机会却兴奋不已,甚至回来后还觉得余兴未尽。
我上高中时,全班50多人,有自行车的不过十来个人,多数同学住校,每逢周末纷纷回乡下的家。有自行车的人回家自然方便,还很受人巴结。那些没车的需及早与有车的同学联系搭车,或到学校外面打问顺路的拖拉机或马车,不然就回不了家。我们班有两个同学家住同一个村,一个有车,一个没车,常结伴同行。路上,这位没车的同学总以一种勇挑重担的气概不容分说地成为驾车者,车主猜他是为过车瘾,但又总拗不过他。他骑车快,遇到情况频频急刹车,这使车主很是不满,有时实在忍不住说:“骑慢点儿,尽量不要刹车,把瓦圈磨红呀……”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行车依旧。车主又说:“你歇歇,我骑一会儿。”驾车者说:“你不要取(多)心,我一点儿也不累!”车主于是每到周末就像做贼似地躲着这个“热心”的同行者,但次次还是被“抓”到,被“抬举”于后坐。几十年后同学聚会时,这位当年的搭车者总要忆起这段往事,特别要引用“瓦圈磨红……”之类的原话,而当年的车主很怕提这事,竟矢口否认,场面忍俊不禁。同学聚会时,人们还总提起当年的另一件事:一个周末下午下着大雨,有自行车的同学也回不了家,可一个没车的同学偷偷骑了同宿舍同学的车冒雨回了家,第二天夜幕降临后,他悄悄将糊成泥棒的车放回原地,一回到宿舍拉开被子蒙头就睡。憋了一天一夜怒气的“丢”车者冲到他铺前骂了个狗血喷头,但蒙头者始终连头尖尖也没露。这个当年“震惊校园”的事件,成了几十年后同学聚会的笑谈,当年的“偷”车者憨笑着供认不讳,“丢”车者倒有点不好意思。
我一直到参加工作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才有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不过,那时它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了,几乎家家都有了。可我买回车那天还是非常高兴的,当晚竟有点辗转反侧,似乎觉得我新买的车就是当年全村人都羡慕的那两位干部的自行车,或是村里人都纷纷围睹的哪家闺女的聘礼车……
我骑自行车上班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可我常要绕村外的田间小路多走十来分钟。每当我骑车走在这段路上时,看着路两边绿油油的庄稼,看到田野里逍遥自在的劳作者,觉得十分惬意。美丽的田园风光如诗如画,我在这画中行车如痴如醉。多少年来,我骑着这辆自行车东奔西忙跑了不少的路,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为事业,为生活,也曾为爱情……?现在很多人有了自己的小汽车,对自行车已不屑一顾,虽然我也算有车族,但仍喜欢每天骑骑自行车。近年来出于健身、环保理念,骑自行车的人又多了起来。我也不乏这样的理念,但我对自行车的钟爱,主要还是因为自行车和我们这一代或几代人有一种不解的情缘,它伴随过我们稚气的情趣和向往,见证了我们走过的坎坷与艰辛,承载过我们人生的信念和美好的憧憬……
写于2003年
父母种过的地
我家在村里的旧居
后记:2009年,我们村整体拆迁。赶在之前我回去拍了些照片。熟悉的老屋,乡间田野,阡陌小路……像是一个时代留下的无声的标本,承载着村里几代人的记忆。田头地畔父母劳作的场景,农家院落邻里谈笑的情趣,恍然如昨。
如今,这片乡土上高楼林立的繁华盛景,已模糊了那段岁月……母校也已今非昔比,现代气息扑面而来,校门外停满了小汽车。然而过去同学们骑自行车从校门口出出进进的情景、校园里高高的白杨树、淡雅的丁香花总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