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地,新结识的朋友硬要我们这些内蒙人说两句本地话,同行者起哄,脱口而出:“葫芦汤汤泡捞饭,浑麻不溜子。”问什么意思?答曰:“最好吃的,最好看的。”这只是朋友间的玩笑话,暂且不说浑麻不溜子是不是最美的东东,但葫芦汤汤泡捞饭确实是我儿时离不开的食物。
此葫芦非八仙过海中的铁拐李、寿星南极翁、活佛济公所携带的那个给人类带来福禄、驱魔辟邪的灵物,而是产在我老家的番葫芦,俗称饭瓜、面葫芦,官方称之为南瓜。之所以称为南瓜,大概是因为它原产于南美洲。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南瓜种出南番,转入闽浙,今燕京诸处亦有之矣。二月下种,宜沙沃地,四月生苗,引蔓甚繁,一蔓可延十余丈……其子如冬瓜子,其肉厚色黄,不可生食,惟去皮瓤瀹,味如山药,同猪肉煮食更良,亦可蜜煎”。
番葫芦也不同于西葫芦,西葫芦适宜嫩着吃,炒着吃,做馅子都好。而番葫芦则要老了才好吃,越老越面越细腻,我们常常做瓜粥、蒸着吃,但葫芦汤汤泡捞饭是最多的吃法。
水葫芦旱瓜,我的老家十年九旱,靠天吃饭,而番葫芦偏偏就是一种耐旱植物,病虫害少,产量高,好营务,耐存放,得到家乡人的喜爱。
小满前后,种瓜点豆。北方的天气有别于南方,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当布谷鸟从南方赶来时已是春夏之交,“布谷~布谷~~”的叫声开始响起,这是农神后稷传来的圣旨。“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儿时,我们常跟在娘娘身后,来到门前的地畔,以步为尺量好株距,用大锹小铲挖出一个个瓜窝,松了土,拌一铲农家肥,把前几天已经快泡出嫩芽的番葫芦瓜籽小心翼翼摆弄好,覆了土,再在上面浇一铜勺水,播种的事就完成了。
种进去的瓜籽像我娘娘一样压得稳,不慌不忙,晒着暖暖的太阳却不肯露出小芽来。而我们刚刚脱下厚重的棉衣、棉裤、实纳帮子鞋,迈着轻盈的脚步时不时转悠在瓜窝前等着与它们会面,要不是娘娘安顿了好几遍,我的小黑爪子一定会刨出籽种看个究竟。
正在我绝望的时候,一个早晨,我出去尿尿,竟然发现瓜苗破土而出,几十颗或佝偻、或舒展、或壮实、或单薄的瓜牙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提着裤子奔向娘娘家,把这一最重要的好消息告诉她老人家,娘娘依然波澜不惊,只是笑着迈着一双小脚跟着我出了门。
之后,这些瓜苗见风就长,两个叶子变成四个、八个、十个,一片片变成了天蓬元帅耳朵那么大,随着渐粗的瓜蔓向远方伸去,那瓜蔓足有四五米长。娘娘小心翼翼地切去多余的旁枝,只留一个正头任其延伸,并把蔓子浅浅地埋在土里,这叫按瓜。间或,就有黄色的花绽放开来,娘娘就教我们配瓜,我们当起了授粉的蜜蜂。不久,就会结出罂粟壳大小的瓜蛋子来,花便脱落,瓜逐渐变成拳头那么大,如没有意外,瓜就坐稳了,如同怀孕的女人的胎保住了,除了锄草之外就任其生长了。
番葫芦虽然耐旱,但雨从天上来,冲刷了院子、沟壕,就成了肥水,我们一定会把积水引到瓜地里,以期让瓜更大、更结实。 番葫芦嫩着吃,不甜、不粘也不面,没什么意思,大人也不这么做害。等到老秋天了,瓜蔓蔫儿了,变成了枯黄色 ,番葫芦也出落得像一件件工艺品。不说形状的或高或矮,或圆或扁,有的如古代军人使用的战锤一般四棱八瓣,单说颜色,有纯绿、蛋黄,但更多的是多种颜色组合成的各种图案,花花绿绿,最能代表秋的颜色。于是这些面葫芦被摆到了窗台上、粮仓顶,和那些成串的紫皮蒜、红辣椒、黄玉米构成一幅农家丰收图,成了画家眼中的宠物。
这些大的、小的、美的、丑的番葫芦就成了我们每餐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大人忙,就把这些瓜圪蛋切剁成几瓣,与土豆或玉米一起蒸煮,就算一顿饭,主食即副食,副食即主食,顶多就两筷子烂腌菜。有时候吃瓜粥,把小米和瓜煮在一起,可稀可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咽不下发硬的瓜皮,但大人是绝对不允许我们唾出去,浪费吃的东西就是极大的犯罪。
葫芦汤汤泡捞饭大概是番葫芦食品系列里最好吃的了。糜米当然要比小米好吃,番葫芦要去掉皮,和土豆一起熬成糊状,更重要的是要炝油,猪油炸葱花更好,削一块羊油碗托子也好,总是沾了荤腥味儿,即使素油炝点扎蒙花花儿,糜米捞饭和葫芦汤汤拌起来,软颤软颤,粘蛋粘蛋,吃在嘴里香甜可口,吞在肚里光绵光绵,直到打一声饱嗝,荡气回肠。葫芦汤汤泡捞饭是那时候绝对的美食。
我是吃着葫芦汤汤泡捞饭长大的孩子,番葫芦过去是我们梁外人灾年的救命宝贝。耳边突然响起红军战士在革命圣地延安的一句歌词:“红米饭那个南瓜汤,挖野菜那个也当粮,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天天打胜仗!”葫芦汤汤泡捞饭原来是革命的饭,是我们党和人民军队的精神食粮,这样一想,我为我小时候的艰苦岁月而感到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