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不喜杀猪菜,那些泛着油光的菜,那些白肉多于黑肉的猪五花,那摊冒着热气的红色“雪地”,染腥、染臭了雪后的清新,猪的撕心裂肺,夹杂着那些为此疯狂的大人们的欢笑声,都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可不知从何时起,杀猪菜却成为了我冬天的执念,从第一场雪就开始就疯狂企盼,直到三老舅为招待他的亲家而提前的杀猪盛典,安慰了我初冬的馋心,也与2020年达拉特的第一场大雪不期而遇。
印象中杀猪的场景,总是在下雪天,杀猪的时候小孩子总是被明令禁止观看的,尤其是小女孩,猪的惨嚎,伴着结束后的一滩血迹,曾入选我童年噩梦的前三名,但随后而来的杀猪菜,正好缓冲了这样的恐惧。碗里的猪肉紧实可口,总让我产生也许它死前很快乐的幻想,大概这样细腻的肉,就该是心情愉悦的产物。
后来才知道,愉悦的不是猪,是杀猪的人。杀猪时,村里相熟的半数人都会来,这家的大哥,弟弟家的二嫂,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被母亲叫的热络。男人们聚在杀猪架下,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向猪羊”不是从《木兰从军》里学会的,而是来源于对杀猪菜的感知。再多的杀猪细节也无法描写,大约只能脑补,用惨烈且美好来形容。
男人们在院子里计划结束一个生命,而女人们却在灶台上,计划重塑一个生命。邻居的大嫂在案板切菜,所选用的酸菜是早就为这顿杀猪菜腌好的,三老妗一个月前就精挑细选的实心大白菜,经过开水的烫煮,与盐、辣椒一个月的融合,鲜美甜脆。姥姥今早就从瓮里选好了几颗,口感与色泽都是上佳,带着冰碴,优雅地躺在案板上,千娇百媚。大嫂的刀,厚实锋利,在案板上演奏起了令人愉悦的交响乐,一颗颗菜美人就变成一位位苗条的新娘,等待着和猪肉在铁锅里相遇。三老妗是主力军,单腿跪在大灶上,双手执铲,表情严肃,训练着锅里的槽头五花,片片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滋啦一声,酸菜与槽头肉相遇,蒸腾出热闹的白气,在铲子和调料的撮合下,酸菜与猪肉完美结合,盖上锅盖,生出新的希冀,下面的事情就交给时间和炉火。
男人们将猪褪洗干净,杀猪菜刚刚出锅,是多年的默契。满锅的猪肉片子用铁铲搅动,猪肉与酸菜扑鼻的香味勾着口水,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塑料盆整装待发。油大、肉多、味香、不腻的杀猪菜使得大家无所顾忌,嘴角流油,喳嘴吞咽,来不及发出感叹,一碗已经下肚。第二碗才是重头戏,有拌米饭的,酸菜裹着肉汤汤米饭,一口满足,肉的香腻,菜的酸冽,自有一番酣畅淋漓;有蘸醋碟的,软糯的槽头肉吸饱铁锅里的汤汁,又抓住白瓷碗里的老陈醋,不肯撒手,蘸蒜醋,蒜粒与肉糜在口腔中混为一谈,酷爱喝醋的舅舅将饱和油脂的醋,抿啧一口,连五官都在聚拢跳舞,然后眯起了眼,细细咂摸起来。桌上的血肠,猪肝,必定只能配着第三碗米饭一起吃,因为第二碗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主桌依旧是酒酣耳热,蔓延着一丝“年”的气息,平时沉默的父辈开始就着杀猪菜,翻手覆手,插科打诨,陶醉沉迷。最后再来一碗酽酽的菜汤吸溜下肚,吃得是相聚,念得是红火。
杀猪菜是声号角,农民一年的战斗,从此刻偃旗息鼓,一年的困顿与劳累在冬节里释放,温火慢炖、慢烩农民一年的丰收祥和。而对于在外的游子,一碗杀猪菜,满足的不仅是味蕾,随大铁锅的热气一并蒸腾起来的还有儿时珍贵的时光。
杀猪菜,大约是老娘舅家的最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