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女们的嘴里,父亲都是伟大的,母亲都是慈祥的,极少有例外。
在与父亲相处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觉得父亲有多么伟大,倒觉得他很平常。
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我有些惧他,倒不是因为怕他打骂。在我的记忆中,他只在我的后脑勺拍过一巴掌,那时我大概六岁。那天,他领着我上班,他忙他的,我玩我的,各不相干。这时候,他拨了一个电话,隔了很长时间,电话接通了。我看着电话机很新奇,在他拿起听筒刚“喂”了一声的时候按了一下听筒的架子,电话挂断了。他顺手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我无趣地躲在一边,他按着电话一个劲儿地摇,再也接不通了。那天下班回家的时候,我没让他背着,自知做了错事,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父亲很少与我们交流,我们都有些惧怕他,所以为人做事就不敢过分地放肆。
在他晚年,当我可以与他平等对话的时候,我戏谑地说他在年轻的时候不亲子女,他说不是那么回事。严于身,爱于心,是教子之道,娇惯、溺爱只会害了孩子。道理很简单,可惜多数人做不到。如今有坑爹一说,细琢磨,还是当爹的有问题,子不教,父之过。合理的说法应当是爹坑在前,坑爹在后。没有父亲的溺爱、娇惯、纵容,哪有儿子的自私、霸道、无法无天。
在我十岁的时候,父亲突然离开供销社,到外地当采购员去了。一家八口人,原是靠着他的48块钱的工资勉强过日子的,他一离开,我们的日子立马就捉襟见肘了。
有几个同学的父亲也在供销社工作,公社演电影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到供销社搬他们父亲的椅子来坐,我没有椅子,只好站在后排,从别人的肩膀缝隙中看完一场电影。有的同学的练习本是用供销社的旧票据本做的,我也没有。这些都是因为父亲不在身边。
这件事情让我很纳闷,为什么供销社那么多人,偏偏是父亲被打发出去当采购员呢?
渐渐地,我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了一些端倪。
原来,父亲和领导有些芥蒂。父亲是供销社原班人马,解放前就是福义泉商号的伙计,解放后,公私合营留了下来,对商业买卖驾轻就熟,再加上打得一手好算盘,自然是供销社的骨干。而他的领导那时还在农村,后来因为表现积极被安排到供销社上班。起初,俩人关系尚可,再加上俩人的岳丈是同村本家,也算是沾亲带故,多少还有一些关照。后来由于脾气不投缘,没吵没闹,却渐渐疏远了。
两个男人的冷战就是这样,一个不低头,一个不俯就,就那么僵持着。还是领导有办法,不是有个采购员的缺要补么,好了,你熟悉业务,又极负责任,堪当此大任,理由冠冕堂皇。父亲正是拉破窝要劲的时候,明知是挤兑,却又无话可说,乖乖地上任了。
他也有回来的时候,回来会待个十天八天的,即便回来,也天天在供销社开会,至于开会做些什么我不知道。
文化大革命期间,供销社也变天了。造反派掌了权,领导成了当权派,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那年轻的革委会主任也知道父亲与领导不和,把父亲召了回来开会,什么样的结果那是明摆着的。父亲与他多年在一起工作,还不乘此机会一桩桩、一件件揭发批判,一吐多年的愤懑?这场好戏大家都在等着看。批判会上有人积极发言,有些领导曾经待之不薄的人反戈一击,揭发批判,义愤填膺。父亲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人们可能都在猜想,父亲一定是在酝酿准备着什么。众人说完了,看他还是不做声,就点名让他发言。他说,我们虽然长期在一起工作,实在没看出他走的是什么道路,至于其它什么事情,我这几年大多时间在外地工作,也不太了解。一个不了解,让众人惊愕,有人失望,有人庆幸,有人反思。
没过几年,领导复职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父亲调了回来,我们一大家子又团圆了。
原以为,历此坎坷,俩人能消除恩怨,携手合作。没承想,两人虽心知肚明,领导感谢他当年未落井下石,父亲感谢他眼下的关照,但是谁也没说出口。两个脾性不一的男人要拢在一起真的很难。
又一个握手言和的机会来了。供销社来了一个亦商亦农的用人指标,那时候,大哥高中毕业在农村劳动,领导动了恻隐之心,想帮这个忙。一天下班,父亲手上有点活没干完,他也磨磨蹭蹭没走。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了两个人,领导提起了话头:“老齐啊,你的孩子也大了,该有个什么想法才是。”现成的话不用人教,父亲应该这样说,我没啥办法,还是请领导帮忙才是。可是,从父亲嘴里出来,这话就变了味:“我没本事,没靠山,没门路,能有个什么办法?”主任一听这话,明摆着是给了台阶不下,给了梯子不上,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耐着性子谆谆引导:“儿子大了,你做父亲的该想些办法才是,莫非让他一辈子当农民?”父亲接着话茬说:“当农民的天底下一层,也不是就他一个。”主任一听这话,站起来抬腿就走。回去跟老婆学说了一遍,说他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他老婆和我母亲是本家,来了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母亲埋怨父亲,说你拿儿子的前途赌气,说上一句好话就不行?父亲说,这个头不能低,如果他真想给办,把事情办了,我自然会感激他,他拿这个逼我低头,那不行。大哥工作的事情就因为这一句话泡汤了。不久,领导又把父亲支到另一个公社,调了出去,再想回来就难了,直到退休才回到暖水。
就在山穷水尽的时候,高考恢复了,大哥在即将超龄的时候考了出去,没留在那个小山村里当农民。
多年以后,我问父亲,你就不怕你的倔强耽误了你儿子的前程?父亲说,天下的事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只要是块料,埋没不了。看人家脸色做事的人,不是男人。他为了男人的尊严,不会见风使舵、屈尊就驾。
我高中毕业后,自觉回暖水已无前途,便跟着父亲到了那个叫做西营子的地方。
有一天,父亲和同事吴大爷下棋,我在旁边观摩。看他下棋有些纳闷,到了嘴边的子儿不吃,偏要绕,本来赢的棋,走着走着就和了,那叫软棋,看得人实在着急。恰好他有点事,就让我陪吴大爷来一盘。没走几步,吴大爷就丢了一个车。父亲回来,站在一旁看着,不出声。下至残局,我用两个车逼着兑了对方另外一个车,吴大爷推枰认输了。吴大爷出了门,父亲满脸的不悦,我以为他刚才出去遇了个什么事正在气头上,没承想,他却对我来了一句:“你这个人不好。”我一头雾水,啥也没干,怎么就惹他生气了?而且,这个“不好”的评价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已经是相当严历了,与外交语言中的表示“遗憾”差不多,那意思分明是我这个人道德品质有问题。正在我思量的时候,他说,你刚才为什么拿两个车兑人家一个车呢?我说,那没办法,兑了我才能赢啊!他说,你这叫仗势欺人,棋品就是人品,以强凌弱不是君子。
这一句话让我咀嚼了很多年。在我后来与人相处时,遇到那些地位、身份、实力不及自己的人的时候,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仗势欺人”。
多年父子成兄弟。在他80多岁时候,我每一次回去都要和他睡在一个炕头上,听他讲一讲过去走草地做买卖的事情,兴头之上,父子间还要晒几句蒙语。
有一次,他问我的工作情况。我略约地给他讲了一些,他把话题岔开,再说些无边无际的事情。一会儿他又把话题绕回到我工作生活的事情上来,诸如日子怎样,钱紧不紧,单位的人事、管理、财务制度等等。绕了一夜,半夜三四点了,实在困得不行要睡觉了,他才把闲话绕到正题上,他说,你现在能回东胜来看我,挺好,可别哪一天让我到呼市看你。一句话,醍醐灌顶,老父亲原来是这个意思。他说,我在供销社工作了一辈子,可从来没有拿捏过公家的一分钢锛子。现在,听说社会上有一官半职的人都发财了,那钱怕不是正路上来的。
一句话,让我紧绷了十几年。想一想,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个父亲敲打着,哪至于身居高位再沦落成阶下囚呢?
细细想来,父亲的哲学非常简单、朴实,他把做人的道理参悟得透彻,甚至比许多深奥的哲学道理更加简明管用。
在送别老父亲的时候,看着安详地躺在那里的我的90多岁的父亲,我突然感悟,好像自己用了50多年的时间才读懂这个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