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读书不够多,大多又是囫囵吞枣,所以能记住的名篇更是少之又少,特别是小时候,写作文几乎没有可借鉴参考的美文。然而在课本上读到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觉得写得真是太美了。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仍然可以背出那段描写百草园的文字:“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
鲁迅先生出生于一个官宦之家,用今天的话说,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中产阶级家庭,甚至比一般的中产阶级家庭还要好一些。鲁迅先生后来回忆到:“而这时候,我正在封建社会里做少爷。看不起钱,也是那时的所谓‘读书人家子弟’的通性。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因此,那个那时候还叫周樟寿的小朋友,尽情玩耍的百草园,也应该是江南水乡比较豪华的园林,一定会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大概是清末民国初年,我的老祖宗从陕西府谷走西口,一路逃荒,在达旗梁外地区一条极其普通的小山沟的侧畔住了下来,繁衍生息,久而久之,那个地方就叫林家塔了。我的先人们一代接着一代植树不止,在小山沟的坡上、沟底栽了好多榆树、杨树、柳树、杏树,因为时日久远,树木逐渐成林,成了我们小孩子玩耍的好去处。
那时候,梁外的气候似乎没有现在这样干旱酷热,时不时下点雨,飘些雪,因此,山沟沟里经常会有或大或小的溪水流淌,如刀削斧劈的岸崖上也布满了厚厚的绿苔。直竖着锋利叶子的菅草,顶着毛绒团的芦苇草,天涯到处都有的白芳草一丛丛、一片片,将沟底染成了绿色。其间,点缀地开着一长串淡粉色、小喇叭状的苦子蔓,花期极长、满戴黄金甲的蒲公英,饱含乳汁、可以当菜吃的苦菜,引来五彩斑斓的蝴蝶上下翻飞。这就是承载了我欢乐童年的“百草园”。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那些老柳树的树干、枝条不知不觉变得柔软起来,有了“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诗意,用不了多久就满身披绿、细叶窸窣了。杨树也不甘示弱,尚未长出叶子,就绽开了花蕊,吐出的杨花漫天飞舞,“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在这几种树木里,我更喜欢榆树,每年清明前后,榆树都要结上一串串的榆钱钱,随风飘荡,那时候的天很蓝,空气异常的好,也没有农药粉尘,爬上榆树,直接捋一把榆钱钱塞进嘴巴里就可以吃。榆钱钱在一段时期里还是老百姓的“救命粮”,一小块掺了榆钱的麸皮窝头,对于食不果腹的百姓来说可谓求之不得。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三月里杏花开始在干枝上吐蕊、绽放,那朵朵杏花,艳态娇姿,繁花丽色,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我们无心赏花,在落花中闭上眼睛,盼着早日能吃到酸酸甜甜的杏子。
山顶上有花开的时候,已然是盛夏了。沿着陡峭的小路向上攀爬,两岸就是砒砂岩山坡,稀稀疏疏的黑老鸹卜子开着棕紫色的花,狼毒花则分外艳丽,红的、白的、粉的,或者红白相间,我们常常将其编成圈,戴在黑黢黢的小脑袋上。如果雨过天晴,就会有扎蒙花开,吸引女人、娃娃们奔跑着采摘,那是我们梁外人家最好的调味品。
夏日里,大树参天,遮阴避日,“百草园”就成了我们避暑玩耍的最佳选择地。少不了捉迷藏、老鹰捉小鸡、跳格格等久玩不腻的游戏。最投入的当属“过家家”了,在舒缓的土坡上,用铲子修建了露天的“房屋“”,有“炕”、有“灶”、有“桌凳”,餐具则是砸得圆圆的破碗、破瓷片,“男人”负责出外采食,当然是就地取材的树叶、草花、野果,还有泥捏的鸡、鸭、大骨头,“女人”也会忠实地履行职责,像模像样地烹调蒸煮,邻居相互邀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其乐融融。
秋天,天已渐冷,黄色从山顶一直弥漫到山谷,草衰叶落,一片萧瑟。风在枯萎的树干、枝叶中穿行,发出呜呜悲切的声音,很像姐姐趁母亲不在时,笼着被子绘声绘色讲述的狐狸精发出的悲鸣声,望着远处老祖宗留下的黑黢黢的窑洞,越看越像吸血鬼黑洞洞的眼睛,即使是大白天,也不再敢一个人独自在百草园玩耍。
在寒冷的冬天,“百草园”也已冬眠,硬邦邦地失去了生气,不久,就被白雪覆盖,只留下成群的老巴子、红嘴鹰、野雀子从这几棵树上飞到远处的那几棵树上,打破冬季的无聊。这时,男孩子们便坐不住了,在高粱片子上安了马尾,形成一个个活圈,撒了糜子、谷子,不大一会儿,就会套住那些馋嘴的老巴子。
三爷爷家靠近“百草园”,除了拥有那两苗杏树的所有权外,还在房屋周围种上了番瓜、西葫芦、饲料瓜。那饲料瓜的外形极像白皮白瓤白籽的三白西瓜,于是成了我们攫取的目标。等心惊胆战、迫不及待地打开瓜掏一块瓤填到嘴里时,那股酸不拉几的味道立刻让我们大失所望。
被惦记着的还有爷爷种植的那一小畦子旱烟,在秋阳的烘烤下,逐渐变成金黄,在几个大哥哥的怂恿下,我们也会蹑手蹑脚地摘几片烟叶、烟籽,躲在毛驴圈里,将烟叶揉碎,卷成烟卷,学着大人的样子抽了起来,袅袅烟气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惊动了大人,立刻被责骂声驱赶得落荒而逃。
三爷爷家的门口附近,有一口人工挖掘的水井,虽然不是很深,但足可以满足我们六七家二十多口人和牲畜的吃喝。水是那样的甘甜清冽凉爽,趴在井口,还可以清晰地照出我们脏兮兮的小脸。可惜后来干涸废弃掉了,只能到远处的大口井里挑水吃。
荒掉的不止这口井,慢慢地,树枯了,草没了,“百草园”变得面目全非,裸露出黄土、砂岩,过去的一切只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